字食族

“多谢了。”高树掩上门的时候,隐约听见父亲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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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树记不清是哪个午后了。也许是冬月廿二,水还未结冰,呼出的气凝成小小的白雾。父亲书房的门缓缓开了,高树走进去。

交友似乎是每所学校必有的社交活动。有趣之处就在于未来未可知。几十年后回想一段段友谊,许多人不过是匆匆过客,于是竟生出“生若浮萍”一类的感触了。高树交的第一个朋友是同乡,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爱笑,常常劝高树不要总板着脸,每每校长训话时声嘶力竭手舞足蹈的当儿,他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却要忍着不能“闹笑话”。高树在家中实则是最爱撒娇爱捣乱的,年幼时在学堂学着先生眯缝着眼睛,蘸着唾沫翻书,教父亲好一顿训责。离家之后,高树便仿效父亲的样子,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淡淡的,只有在这位同乡好友面前才时不时放松下来,因着其笑话总叫高树忍俊不禁。而这样一位给予他短暂宽慰的挚友在毕业后竟也失了联系,后来听说是毕业后没几年,就被流弹给打死了。

而那个甲子年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高树记得家中进进出出的宾客,纷至沓来的信笺,和父亲书房紧闭的门。时常是续了几次茶水,门才会打开,匆匆地走出个人来,朝里点点头,门便又是掩着的了。

“这是杨伯伯。”

作者一句话:本文意在构建一个架空的年代。但如有雷同,也许不是巧合。

像围着一层纤纤薄薄的窗纸一样,大家谁也不愿将其捅破,只是遥遥地瞧着窗中跳动的烛火。

高树在学校的第一个月,家书来了三封,问的多是身子是否康健,饮食起居可否适应。父亲的话向来不多,倒是母亲恨不能写满十几页信纸,讲着家中近况,譬如妹妹的牙牙学语,譬如姊姊绣活的长进,譬如墙角数枝梅仍是凌寒而开。虽然高树恨极了清汤寡水的三餐,不喜欢多人同宿在一间屋里(夜里的鼾声时常使他无法入眠),也不待见学校布料粗糙的暗灰衣裳,但他还是简短地回“一切安好。勿念。”

母亲也不常笑了。

几十年后回想一段段友谊,许许多多人不过是匆匆过客,于是竟生出“生若浮萍”一类的感触了。

高树不知如何回答。爱?自由?家国?理想?他不知道男人想听什么。想了半晌,高树垂下眼睛,轻轻道:“这还未可知。诚然,生命在许多时候倒是最无足轻重的。”

男人脸上还是无波无澜,轻轻挥了挥手:“我问完了。你出去吧。”

“这世上可否有你愿为之舍弃生命之事?”

“高树多悲风。”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开口道。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即便几十年后,高树在夜里辗转反侧时,仍时常想起自己当日的答案。

男人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高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余光中,父亲似乎也在揣度男人的意思。

几十年后再看早春雨中的拙政园,高树仍然想起当年的雨是如何大珠小珠地落在亭子上。墙面上的青苔仍在,第三级石阶上的裂纹也还在,于是高树在亭子晃动的树影间,也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自己。人的一生不过是两个甲子年之间。

高树问了声好,不动声色地观察。男人有些看不出年龄:鬓边有些白发,眼角也有皱纹,但是眉眼之间却又透着凌厉,像是青年人不懂掩其锋芒,要尽数流露出来。男人问了高树一些问题。时隔远矣,高树记不清他究竟问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想起父亲看向自己时灼灼的目光。在那揉杂了期许与不安的目光里,高树胡乱讲了些治国安邦的理念,将在报章上读到的词句悉数抖了出来,大约是什么三民主义,动荡时局一类的。

学校与家中的安逸大相径庭。边要学习,边有许多体能上的训练。高树已在此月余,仍称不上习惯。但忙忙碌碌的,倒也免去了思归故里的愁绪。高树没太多时间伤春悲秋,只是在饭堂的菜格外难以下咽时,偶然想起阿姊煲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