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句话:远山遥不可及,近山了无颜色。
许是出于些许歉疚,老爷给了她一件袍子,说是云锦织成,早年经商时带回来的,名贵得紧。藏蓝色,死气沉沉,她不喜欢,没人注意时撇了撇嘴。袍子上面绣的是山水图,黛色的山,像是在水雾里若隐若现,她生长于平地,只在书本上见过文人眼中的山。可老爷赞她读书多,读万卷书便如同行万里路。晚饭时,大太太又开始讲规矩,讲女训,讲女子无才便是德,永不停歇似的,像夜上海永不停歇的歌声。
五姨太嫁进来的时候,陈家便已有颓圮(pǐ)之态,大厦将倾。五姨太在红盖头的间隙里向外望,隐隐约约看见斑驳的院墙,一排红灯笼亮起来了。五姨太是念过几年书的,上新式学堂,与德先生赛先生打过照面,瞧不起之乎者也一类酸儒嚼烂的东西。她上学时活泼,像只金丝雀,她快乐时,用她自己的话讲,“充盈着期许,连周遭空气也是金黄色的”。这句话摘自她国文课的习作。先生在下面圈点、勾画,又誊于范文簿上,这便着实是她读书时最引以为傲的事了。
她们的人生永远活在盖头下,支离破碎中看着亮起的大红灯笼。
夜深了,小厮方来通报,说老爷小酌时颇有醉意,歇在四姨太房里,今日便不来了。她应了声好,心中竟仍是一半庆幸一半哀怨。她掩上门,吹灭了灯,和衣而睡,衣服上绣着影影绰绰的、远处的山峦。
五姨太拜了天地,过了堂,一幕幕像走马灯。她在偏房里静静等着,有些昏昏欲睡。是夜,老爷进来了,挑起了她的盖头,她的视野完整起来,她的世界不再是碎片了。喜烛滴着蜡油,快燃尽了。她好奇地盯着老爷看。老爷脸上的褶皱和他有些花白的头发令她想起自己刚死去不久的爹爹。忽然门外一片嘈杂,说是二姨太房里走了水。她轻轻掩上门,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夜里她梦到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光里有女人和孩子的呜咽声、钟罄声,时而哀怨时而凄凉。她看见万物都在燃烧,化为灰烬,又复燃。有个男孩从永不熄灭的火光深处走过来,向她哀求:“妈妈,你看不见我在燃烧吗?”
太太时常责骂她,像只鸟儿一样聒噪,总想着飞出笼子去。久听训诫,她也渐渐相信生活就应当是这样了无色彩的。在午后小憩阖上眼的瞬间,她也会偶然想起闲适恣意的学堂,想起某次她在先生课上开小差,惊堂木的声音惊醒了一整间课室,哑然失笑之时心有戚戚焉。可是外面的饥荒与战乱让她格外依恋起这个局囿着她的笼子。她学起了女红,礼佛,抄经,洗手作羹汤,背些好听的之乎者也话儿讨老爷欢喜。老爷辫子虽已剪了,却总有些旧八旗的喜好,她便每日喂他养的八哥和雀鸟,看它们在小巧的木雕笼子里啄食新米。文人说,永怀希望。可若希望永远不会到来呢?
第二天,她见到了大宅子里其他的女人。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时,发现她们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像是从她记忆中抹去了一样。太太坐在上首,以一种悲悯众生的目光俯视着她。太太的嘴一开一合,像是她儿时看过的傀儡戏里的牵线木偶。二姨太咄咄逼人,三姨太唯唯诺诺,四姨太娉娉袅袅。她不禁想象这些女子以前的人生,在她们的世界不只有宅子这么大的时候。她们的人生永远活在盖头下,支离破碎中看着亮起的大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