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张家没去我二妈给我表弟办的满月宴。不出所料,在熹微的晨光里,张家祖宗被我二妈问候了一遍。村里教书先生的儿媳妇同我二妈同仇敌忾,“她婶儿,你说他们装个什么劲儿!我家老爷子叨叨过什么什么秋月何时了,什么小楼昨天又刮风,说是亡国诗呢!瞎起个什么名字,忒晦气!” 我隐隐约约听个大概,原来张秋月名字和人一样,是首诗。去地里给我爹送饭的间隙,我偷着跑去了西头的孙家。孙家有个疯媳妇,传来传去说是鬼上身,整个西头都阴森森的,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压抑感。孙家媳妇看着比我妈小了不少,但他儿子孙强已经和我一般大了。她也很白,但和张秋月不同,她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病态的白。我有时来找孙强的时候会偷偷和她说上两句,便并不怕她,甚至觉得她知道的很多。“我今儿不是来找强哥的,是想来问你,你读没读过一首诗,又是秋月又是刮风又是小楼的?” 她若有所思似地,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亮了又黯了,她在烟盒的背面给我抄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啥意思?” 我识得一半的字,另一半倒也能猜出来。她刚要说点什么,就有人骂骂咧咧地过来了。她张了张嘴,道:“是陈家小子,来找强子。” 她退回屋里,又走进万丈黑暗里去了。

作者一句话:即便长夜未央,也终会有庭燎之光。

那个世界的光太亮了,难免使得人沮丧。倒不是沮丧自己无法进入那个世界,而是因为那光亮照得自己的世界明晃晃的,你于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周围颓圮的墙与荒地,所有的幻想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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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家在村子里总是格格不入的。在那个偏远闭塞的边疆村落,户户皆着褴褛,他们家穿的却是熨得妥妥帖帖的衬衫与西裤,颇有些孔乙己长衫的滋味。我的二妈爱嚼舌根,每次走过他家门前时总要神经质地翻个白眼,摇摇头。这夸张的动作似乎已成了她的句读和语气助词。她骂他们迂腐,骂他们穷讲究,其实羡艳总是多于不屑的。我不想与他们有任何过节,每次都避之不及。但其实每次路过他家院子时,我都会假装看那棵大槐树,或者佯装脖子痛摇头晃脑,貌似不经意地偷瞟他们在做什么。有时他们全家在木桌前喝茶读书。如果我幸运的话,有时候正赶上张秋月唱歌,是在县城里的学校学的,听说学校里专门有节课叫“音乐课”。张秋月穿洋裙子,脖颈儿白而挺,头发柔而顺,如果有风拂过,她会将吹乱的头发丝别到耳朵后面。她弟弟张晓楼也白净,似乎脊梁天生就是挺的。我对张秋月谈不上爱慕,毕竟爱着这么一个人总有些螳臂当车的不自量力,反倒使我悲从中来。

我攥着烟盒,像是拿到了一张平行世界的门票,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有熨得平整的衬衫,也骑着自行车去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也可以看懂诗人笔下故园的月亮。可是再定神时,眼前是我家有些摇摇欲坠的老屋,上次翻修时年号还是光绪。我妹在屋前啃馍馍,蹭得满身土,朝我傻笑。烟盒上不认识的字此时又撩拨我的心弦,于是我从教书先生家里借了本发霉斑驳的字典,咬着笔头一页页翻。翻到张秋月到市里上大学了,我还是不认得“堪”字。后来张秋月在市里结了婚,张家要搬走了,摆了桌酒席,街坊都去道喜。我二妈还在怄气,死活不去。张家人去楼空后,我二妈却仍要在路过时翻个白眼,摇摇头,啐上一口。那个世界的光太亮了,难免使得人沮丧。倒不是沮丧自己无法进入那个世界,而是因为那光亮照得自己的世界明晃晃的,你于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周围颓圮的墙与荒地,所有的幻想消失殆尽。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了那首词的下半阙。在县城有些昏暗的出租屋里,我点上一支烟,电视里面在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好像读懂了这首来自平行世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