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我也不太明白,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塑料或者铜像这种东西就会莫名其妙地留下来,而活生生的人却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它们像一整个冬天的积雪,和我一起留在窗前,目送91岁的她再次启程。
我低下头慢慢敲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事实上。我不记得这首诗是不是奶奶教我背的。这是我离开家的第七年。小时候奶奶带我背诗,有一段录像里五六岁的我站在小凳子上李白杜甫白居易背了一首又一首,背完神气十足直接跨步往前走,结果一脚踩空,咕咚一声倒栽葱。奶奶见证了我人生中第一场演出事故。
昨天收到家里的消息时,我在上课。我没有哭,没有“因为奶奶去世我感到悲痛”。只是觉得一切忽然静止了一下,像播放视频时网络卡顿的瞬间。很难说我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过去的这七年,一部分的她还在这里,一部分的她已经开始离开了,静悄悄地、不回头地,和时间一起走掉了。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正因为离开了家,我才能在她走时想起这首诗。如果还可以见她一次,我不想抱着她哭。我想给她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韩语课词汇小考。老师踱步到A面前时忽然停住:“ ‘因为奶奶去世,我感到——高兴’?”
我手机震了一下,是表姐。“今天我们去殡仪馆,你有啥要跟奶奶说的,我一起跟她讲讲。”
后来奶奶说想让我教她拼音。她和爷爷端端正正坐在厨房的饭桌前,我在厨房的墙上端端正正贴一张白纸做黑板。下了课留作业,我会先抱着书本回到我的办公室(即我的房间),奶奶则是我的课代表,收好了全班总计两个人的作业本后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后来有一年我说,我们办一个家庭春晚吧。于是奶奶陪我设计流程,写主持稿。她拉着爷爷一起去百货商店买漂亮的粉纱,给我做了一套和电视里主持人穿的一样的拖地长裙,胸前还有她一朵一朵钩出来的小玫瑰花。过年那天,我举着纸卷筒麦克宣布 “下面请欣赏才艺展示”,结果没人想第一个上。于是奶奶自告奋勇,大大方方上来唱了一首军歌。
我奶奶很喜欢笑。我是一个拍照要么咧嘴要么死鱼脸的人,但奶奶每一张照片里的笑眼都是好看的,我记得她唱歌时上扬的嘴角和弯弯的眼睛。她喜欢弹琴,边弹边唱着不知名的老歌。她喜欢写书法,她研墨时我就坐在她旁边,听她哼歌。她第一次来看我的街舞表演,挤在下面录像时,也是这样笑着的。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我跳舞。
我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我们的家庭春晚就没有办了。我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我没有听完有一天上午她忽发奇想给我讲的、她年轻时的故事,10岁那年她偷偷爬上了部队招兵的车,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不记得为什么在我上初中的某一天晚上,她会忽然在晚上9点独自走来我家,递给我一个小时候玩的存钱罐,看看我,就关上门走了,我和妈妈甚至来不及叫住她。那里面还有我不知道哪年掉的一颗乳牙。
只是在念这句诗的时候,我会忽然感受到那些错过的、没错过的每分每刻的重量。它们像一整个冬天的积雪,和我一起留在窗前,目送91岁的她再次启程。
只是在念这句诗的时候,我会忽然感受到那些错过的、没错过的每分每刻的重量。
“火化了,我们往回走了。一切都好。”
全班爆笑。A慌忙勾掉:“悲痛!写错了。”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说话了,也不唱歌了,虽然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给她带些小礼物。一开始带新加坡的黑巧克力,后来她咬不动巧克力了,就带凤梨酥;一开始她会拆开包装和我分吃两块,后来她只会接过去,有点茫然地对我说谢谢。吃饭时,我坐在她对面,她会好奇又关心地看着我,不说话,只在我给她盛饭时忽然开口说“别烫到手”。她忽然变得很安静,像书柜里她年轻时的那张照片,戴着军帽,对着镜头甜美、无声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