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机舱里一片漆黑,我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胃里空空的,身体却感觉很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几个小时前和我在安检口拥抱的男朋友,几天前一起在老校区散步练韩语的闺蜜,一年没有见过面的父母,都好像站在雪中,被一种洪流卷袭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这个时候我告诉自己,道别只不过是我们忽然意识到,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时刻都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们开始谈论“珍惜”。但这一刻也会过去。

我从来没有理解过“道别”意味着什么,虽然在学校每天see you soon都要说个五六七八遍,走心的不走心的,说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因为知道真的很快就又会再见。但是当今年5月,我舞蹈社团的同龄朋友们穿上学士服和我合影时,我才发现这个“soon”只不过是我们给无法预控的未来贴上了一个符号,像“∞”或者“……”,说出这句话仿佛就意味着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日子会在某段可控的时间内回来,我们很快就又会一起训练、一起在漆黑的后台摸索着通过声音和触感寻找对方,一起聊天聊到天亮聊到所有人都东倒西歪躺在沙发上睡着。

现在这一刻也是真实的。它在这里,我正经历着它。所以我写下这个时刻,不是为了道别,也不是为了珍惜,只是为了当我谈起任何事情,就会想念起的每一个人。

5月初,离毕业典礼还有两周,一个大四的舞蹈社团朋友H照常送我走回宿舍。我问他毕业去波士顿的房子找好了没有,他说还没,短暂的沉默后,他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陪你走回来了。

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不是每一个“最后一次”都那么掷地有声。更多的是在一种隐隐约约的侥幸中轻飘飘地来了,像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地上就化了。所以什么YOLO(“你只活一次”英语缩写)和“像明天你就要死去一样生活”有点扯,因为很多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原来你没有明天了。你能做的也就是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放下手头的工作,出门看看,毛线帽、厚手套也不必戴,就用身体去碰一碰、抓一抓那些雪花。

我自认为对“最后一次”还比较敏感,比如我们社团的公演,是许多大四朋友的最后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我和他们跳舞的最后一次,但表演结束后,我也只是在观众掌声起剧场灯亮时哭了一通,其他也就照常过了。像在机场“这是最后一次登机广播”,说是温馨提示其实是温馨威胁,想让你意识到“最后一次”的紧迫性从而连滚带爬地赶到登机口。我还是想努力保持优雅。于是我回答H,再见不要说太早,下次如果你真的又能送我回来,多尴尬。他笑笑,说如果能再多一次就更好了。

我写下这个时刻,不是为了道别,也不是为了珍惜,只是为了当我谈起任何事情,就会想念起的每一个人。

从4月到6月,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开始写这篇关于“道别”的文章。毕业季,反复的疫情,无法回家的夏天。我以为这几年留学全球飞来飞去已经训练出了自己控制离愁别绪的能力,然而,比如现在,本是启程去韩国交换的快乐时期,我正一个人蜷缩在纽约飞首尔的经济舱里,舷窗遮阳板外面是极昼,遮阳板里面是极夜。伸脖子一看,前面的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瞌睡,都在两个座椅圈割出的私人元宇宙里。刚起飞我就感觉胸口憋闷,手在不自觉地攥拳又放开,于是为了保证自己15个小时飞行期间精神正常,我斥巨资花20元买了机上wifi试图分散注意力。但从手机换到电脑再换回手机再换回电脑,六个小时了,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为自己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其实和机舱前面小宝宝的区别也不过是难过的时候能忍住自己不扯开嗓子呜哇哇乱嚎一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