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笔下没有他们,我便没能写下我看到的。但当我把笔转向他们,却又议论不出什么。关于他们,我没什么资格议论。他们不需要我的记录,因为他们不会消失,不管在纽黑文还是纽约,新加坡还是上海,看见,或是不被看见。

“炒年糕,和这个炸鸡,都很不错。”

今天出门,碰见一个趿拉着鞋的小哥,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走在一起,一人手里拿着一杯热饮,老奶奶不断地和他说话,小哥有点局促地应着,像初中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男生被班主任拉出去谈话时的样子。晚上路过纽黑文绿地,长椅旁边歪斜地靠着一个人,一手自由女神像般举着一个空酒瓶,一只脚踏在长椅上,睥睨着我,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离开。

或者跨年夜当天,在纽约中央车站,朝向东42街的大门半敞着,我以为是有人拿石头卡住了门,走近才看到是一位坐在代步车上的大叔。他的整个身体倚在门上,左边耳朵上挂着口罩,咧嘴笑着,对每一个经过的人说“happy holidays”。他是纽约忠实的门童。

昨天天气很好,他抱着一把小小的尤克里里,断断续续地用手指轻抚着它,像抱着一只流浪猫。

平安夜,我在一家韩式炸鸡店里碰到单独来吃晚饭的衣着破旧的大叔,他拿着菜单研究了很久,问我:“嘿,你们点了什么?”

“对,里面有年糕、洋葱和鱼饼。”

他转头问店员:“炒年糕?”

也有披着稻草般头发的大妈,走路时步子很快,身体前倾,仿佛地心引力不是把她往下拉而是往前拽。她会皱着鼻子和你说她很饿,需要钱。如果你多问两句,她会开始声泪俱下地讲她家里生病的姑姑。如果你提议给她买吃的,她便会听不懂般重复自己的故事。一次我和朋友经过,她坚持要钱,朋友坚持要带她去便利店买食物,僵持了几个来回后,她一下收起了自己的故事,作势狠推我的朋友一把,踉踉跄跄走开了。

“什么鱼?”他追问。

他们不需要我的记录,因为他们不会消失,不管在纽黑文还是纽约,新加坡还是上海,看见,或是不被看见。

我不敢接近他们,也不敢想象他们。我只能这样看到他们。“想象”是特权,“看到”不是。

在我们学校教学楼旁边,有裹着肥大运动服的大叔,低声问你要零钱,如果你沉默走过,他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侧头回一句抱歉,他会说have a nice day。也有商业街十字路口,一位戴红毛线帽的大叔,每次路过我都会看见他。那里行人不少,很少有流浪汉在此常居。但他似乎不在意。他不主动乞讨,也不放任何标识,只是沉沉地坐在那里,冷风中他被吹得灰红的脸,灰白的胡子。我没见过人给他钱或吃的,你路过时他也不会看你。就算他恰好抬头,你也对不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似乎透过你,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当我看到他们,总想起我刚来纽黑文时,有一天傍晚,在学校旁边的绿地——最大的流浪汉聚集地,听他们演奏爵士乐。我不知道全部家当只有一个布包的他们怎么塞得下萨克斯风。我在学校里面也听过爵士乐队表演,吹萨克斯风的学生眼睛一刻不离谱子,听众正襟危坐,克制着自己身体随节奏扭动的欲望。那天晚上在纽黑文绿地,太阳快要下山了,三四个乐手,他们的演奏像在对话,自然轻盈地浮在晚霞里。也没有听众,只有一名拉美裔女士光着脚在公交车站随着音乐跳舞,还有小孩咯咯笑着在他们之中穿梭。

他最后点了一小份拉面。

不像纽约随处可见的“anything helps”自报门路的流浪汉,纽黑文的流浪汉并不宣扬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