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我需要偶尔停下来,去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这个环境意味着什么;但如果我被这个“意义”挟持,我不过是像进阶版的井底之蛙,从井A跳进了更大一点的井B里。我会忘记,我自己也好,耶鲁也好,都只是一个遵循物理规则的客观“存在”。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应该”或“不应该”在这里发生。
你会忘记,耶鲁只是一所学校。
活着也已经是一种“特权”。我们都站在一个极细微的自然概率的奇迹里,我们有一千个理由不停地歌颂心跳,歌颂生命,歌颂存在。但让“活着”值得的,不是我们这些形而上的感叹,而是我们接受“我活着”的事实之后,如何真正投身生活。
今天是放假的第一天。
耶鲁并不是我想象的耶鲁,也无法是我想象的耶鲁。可能正是因为知道自己作为耶鲁学生的“特权”(privilege), 我才会尝试给这个学校所有它“应该”值得的期待,尝试像我听到的耶鲁一样,追求坚不可摧的完美。因为进入耶鲁太难了,她远远地站在“平凡”的对立面,让你觉得一旦来到这里,概率就变成了注定,只要你在这里,就可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只能接受“我在这里”这个事实,因为耶鲁不是它的资源它的历史它的名誉,而是世世代代每一个人活在这里的方式。耶鲁不是维基百科里的描述,不是大学申请时在校生们让人心驰神往的经验分享,而是你走在这里的每一天,在树荫下的野餐,在雨中奔跑的夜晚。是如何在不经意的闲聊中忽然弄清楚一个让你困惑很久的理论,也是如何以强迫症独有的方式在华夫饼的每个洞洞里塞满酸奶和葡萄。是坐在食堂里专心地切一朵西兰花,也是迎新活动时和陌生人莫名其妙擦出的默契或尴尬。
Yale confession,一个匿名发表耶鲁学生真心话的Instagram账号,里面点赞最多的一个留言是“I really have to remind myself every day that Yale is just where I go to college”。是的,我很荣幸来到这里,耶鲁会改变我,但它不是我。我不能背着耶鲁300年的伟大前进。我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是耶鲁,所以我要做什么样的事,才配得上她的名字。
今天是在耶鲁放假的第一天。
说着,我以为我只会在心灵鸡汤散文里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大松鼠从草坪另一端跑过来,作势朝前冲,鹰兜了个弯躲开,但那条尾巴还在它的爪子下面随着尖叫抽动着。大松鼠弓着背站在鹰的对面,谁也没有动。
我们看着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慢慢垂了下去。
你可能不会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看到一只松鼠在你眼前,在它的同伴眼前,被活生生地吃掉。
睡到自然醒,爬起来去食堂烤半个华夫饼,读文献,下午和室友拼个Uber出门逛街,回来撞见总在银杏树下成对出现的一大一小两只松鼠。大松鼠警惕地瞪着我们,小松鼠簌簌爬上了树。我们在院子里的木长椅吃饭聊天,暖和的秋天傍晚,我心想这样开始假期真好,把最后一口肉往嘴里送的时候,听到草坪上传来听起来很像虫鸣的尖叫声。
晚上回来,我没有在草坪上找到松鼠的残骸。开门时,角落闪过另外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可能明天早上,它还会在树根下警惕地看着我,或者爬到树上朝我丢松果。
你可能也不会想到,原来,不是所有的耶鲁课程都会让你实实在在地学到东西,不是所有的耶鲁教授都真的愿意和你聊天,不是所有的耶鲁同龄人都愿意尝试念出你的中文名字。每周五晚上,哥特式的旧校址大楼里不断传来音乐、说笑、高跟鞋踏步的声音。楼对面的纽黑文绿地,流浪汉们睡在长椅上,脚底下一个布包,散落的可乐罐。
我忽然很想写点东西。作为第一篇留学博客,很讽刺。耶鲁最不缺“可写”的东西,存着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活字印刷本古腾堡圣经的图书馆,真的曾经改变世界的校友名单,或者坐在你对面吃饭的同学:有的在和某实验室一起研究治疗冠状病毒的特效药,有的刚从东京参加完奥运会回来,有的,哦,上本科前顺便拿了个耶鲁音乐学院的硕士学位。
在这样的地方,你会觉得耶鲁“应该”是某种样子的。你会踩着钟琴声去上课。你会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改变你人生的书。你会带着智力和情感上的绝对满足走在法学院门前的那条石板路上,阳光,枫叶,三三两两的学生,枝叶间跑过一只松鼠,朝你丢松果。你笑笑,习以为常。
V说,我们应该做什么吗?D说,你不能打扰自然。
我们选择一步一个脚印地活着。
我很荣幸来到这里,耶鲁会改变我,但它不是我。
有一只鹰站在草坪上,利爪下按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它时不时低下头去啄脚下的东西,乍一看像在亲吻什么。远远站着几个围观的学生,我们对视,但都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