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成都的记忆还停留在稚嫩的17岁,在小小的我眼中,常年被阴云笼罩的成都的天,和伦敦也并无太大差别,只有市井小巷里随处可闻的成都话,成为了这段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亮色。

顺着弄堂往深处走,我和母亲踩在枯枝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行李箱滑轮碾过碎石的磕碰声,还有傍晚时分邻居家里传出的锅碗的碰撞声,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且陌生,不知哪个院坝里突然传来一声小孩的嬉笑,竟让我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20年,原来这么的漫长。

在无数个深夜里,我都会想起爸妈在机场海关外满是不舍与难过的眼神,想起17岁那年做出这个决定时心头涌上的热血,想起视频通话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不完的叮嘱,想起父亲总是避而不见,连发简讯都是短短几个字的刻意逃避。当窗外亮起一丝白光时,这一切的回忆都化作了支撑我继续在这陌生的城市苟延残喘的动力。可当我终于回到这熟悉的地方,20年来所有的执着都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最终变成了母亲鬓边的一缕白发,变成了父亲手背上的一道皱纹。

在妈妈絮叨的话语中,我的心又渐渐飘回了伦敦的细雨朦胧之中。低头看了看自己,裎亮的高跟鞋,修长的风衣,和记忆里那个白墙灰瓦的小巷是多么的格格不入,随着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的晃悠步伐,这种陌生感也愈发强烈。我就像一个蛮不讲理的陌生人,急切地想在这片早与我无关的土地上寻找存在感,多么生硬,多么狼狈。

爸肯定是懒得重写一副,打算留着明年春节继续用吧。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门正中竟然还贴着“鼠年吉祥”几个大字,上面画工极其敷衍的老鼠头歪着脑袋看我,仿佛是在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一瞬间,我心中竟生出些许没由来的,及其荒谬的退意,还未来得及细细琢磨,母亲已经推开大门,只一眼,我便看见了站在院坝里浇花的父亲。

不经意就走到了家门口,岁月斑驳了门上的红对联,刚劲有力的写着“春日祥和幸福年;彩灯高照平安门”,在这温和的秋日里有些可笑。

“爸,妈,我回来了。”

可当我终于回到这熟悉的地方,20年来所有的执着都好像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最终变成了母亲鬓边的一缕白发,变成了父亲手背上的一道皱纹。

这一刻我才发现,这片小小的院落和20年前几乎没怎么变样,幼年时常坐的藤椅被抹布擦的一尘不染,角落里的小白花安静的绽放着。望着这熟悉的一切,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只身漂泊伦敦的种种画面:纷飞的简历,一次又一次在深夜亮起的电脑萤幕,砸在前男友身上的玫瑰花,和丢弃在垃圾桶里的订婚戒指……20年的独自生活,让我认识了许多新的面孔,经历了许多新鲜的事物,可随之而来的,也是无尽的孤独感。每逢新年到来的时日,偶尔在清冷的伦敦街道上瞥见一抹浓郁的红,都让我心中生出无尽的愧疚和委屈。

他真的老了。我看见父亲,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你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嫌麻烦,没来。”

37岁那年,我终于决定离开伦敦,回到成都。雾都20年来的细雨蒙蒙和重重白雾都仿佛被我装进了那脱了漆的行李箱,一同带回家乡,让这本就漫长的旅途变得更加沉重。

“妈,我来吧……算了,爸呢?”

母亲是典型的南方面孔,身材娇小,容貌也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些,岁月匆匆拂过,也只是拂白了她的几根秀发。可父亲呢?他好像变矮了些,也瘦了许多,向来直挺的背脊也变得瑟缩,像是一棵垂垂老矣的树,随着枯叶一片片飘落,他的生命力也在不断流失。我的眼眶热了热,低低的叫了声爸,父亲望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

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顺着手背的曲线很快消失不见。多年来的酸楚和疲倦都顺着这小小的一滴泪,小心翼翼的被藏在了心里的某个角落。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飞机已抵达四川成都,请带好您的随身行李,有序的从前门下机。”空乘的声音从广播里响起的那一刻,机舱里像是被扔进了一枚烟雾弹,嗡嗡的说话声在四下响起,成都本地的方言,绵阳的方言,乐山的方言,从四面八方涌来,听的人云里雾里。此时此刻,我顶着一张特征明显的中国面孔,却和坐在旁边的英国人有着一样的困惑。

“诶!幺儿,这边这边!”母亲的声音极具穿透力的从人群中传来,那矮小的身影借着打麻将胡牌的气势,生生将紧密的人群挤出一条缝,一把拉过我的行李箱便吭哧吭哧的往外走。

作者一句话:总有一天,我们要学会和人生中的遗憾与错误和解。

“伦敦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坏到待不下去的地步。”我和一众大爷大妈挤在公车上,窗外是秋日里少见的火辣日光,车内是潮湿温热的气息,只有我的心里冰冷且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