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看似各有主题,细读之下却又发觉朵卡萩要写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更幽微的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如她在诺奖致谢辞中所言,文学就是反覆叩问,但不一定会有答案。
《转蜕》是全书我最喜欢的一篇,还未读完这个故事,我就完完全全被朵卡萩编织的文字世界俘虏了。女主角和家人在一个所谓“转蜕场”的医学中心团聚,仿佛出席一个选择安乐死的人的告别式似的,一起见证厌倦人世间的姐姐选择放弃人形而变成一匹狼,回归人类禁足的保护区。这个短篇尤其有种诗的质地,让我深深着迷。朵卡萩在投入小说创作之前是写诗的,曾经出版一本诗集,在我看来,后来她都是通过创作小说来写诗,《转蜕》就是一个绝佳例子。
因此,在崔看来,叙述者的姐姐选择回归自然世界无疑是种自杀,但这种自杀并没有什么可耻或者悲伤。他说:“人类本来就是生物中的一环,来自同一颗跳动的心。”但叙述者认为这种看法过于宏大,过于抽象,所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说:“因为我是人。”此刻隔开两人的不只是存在的微小隙缝了,而是理解之不可能这个深渊。故事尾声,人类和动物之间,也就是说,人类和自然之间,仅有一水之隔,木筏上的姐姐变成了一匹狼,缓缓滑向彼岸,死亡也是重生,终点也是起点,结束也是开始。
《会面》的第一句就是“把我关了”。什么意思?故事一开始就刻意叫人分不清谁是复制人谁才是人,经过反覆翻转,来到故事中途,读者才会发现一家五口当中,莉娜和法尼亚都是复制人,所以可以被叙述者“我”关掉。“我”也想把阿尔玛关掉,但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愚蠢了。为什么呢?如果你有耐心读到结尾就会恍然大悟——阿尔玛把“我”关掉了,原来“我”也是复制人,双手又脏又粗的阿尔玛才是人啊。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读,从头到尾朵卡萩都没有这么斩钉截铁。我们已经一脚踏入AI时代,人类和机器之间并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容易划清界线。
“路途中,我看见地平线上小丘绵延,彼此间隔十几公尺。修女们说那是圣牛的坟墓,但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请她们再说一遍。她们告诉我,贱民把圣牛的尸体带来此地,以免弄脏城市——就这么把它留在烈日下,让大自然自己消化。我请她们停车,带着惊恐下去,走近小丘。我以为那里会有遗骸,像是被太阳晒干的皮肤和骨头之类的东西,然而,靠近一看却是别的。是卷成一团、半腐烂的塑胶袋,上面的品牌名还清晰可辨,绳子、橡皮筋、螺帽、杯子。没有任何有机消化液可以分解人类的先进化学产物。牛吃了垃圾,就这样装在肚里,无法消化。有人告诉我,这就是牛所留下的东西。身体消失,被昆虫和掠食者吃掉。剩下的便是永恒,亦即垃圾。”
《车缝线》乍看像是在写一个冥顽不灵的老人跟不上时代的急速发展和世界的瞬息万变,惶恐、愤怒、无助,然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个世界,除了老人之外没有人看见过长方形的邮票,也没有人觉得手中的笔写出黄褐色的墨水、邮票是圆形的,或者袜子中间有一条车缝线有何不妥……袜子和车缝线,邮票和圆形,笔和黄褐色的墨水,两者各自寻常,但加在一起就不寻常了,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就捕捉到日常即怪诞的手法,其实可以追溯到卡夫卡和布鲁诺.舒兹(Bruno Schulz)。
《心脏》讲述做丈夫的心脏状况每况愈下,某年冬天他们选择飞去中国南方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为什么是中国而且南方?朵卡萩对这点只字不提,读者可以自行联想非法器官买卖之类,这并不是重点。做丈夫的换了一颗来历不明的心脏之后,就一直被一种强烈感觉召唤、牵引,一路来到中国南方某座佛寺,由一个英语只有半桶水的士兵充当通译,跟一名师父进行一段鸡同鸭讲的对话和一场没有答案的叩问。
我也非常喜欢《诸圣山》。叙述者“我”一生致力于研发某种从一个人童年就能预知其未来的心理测验,故事从“我”受到委托到苏黎世某所机构对一群小朋友进行研究开始,直到小说尾声才发现一个令人震动的真相——那些小孩到底是什么人?这篇小说里有一段把我带回22年前、巴基斯坦西南一个叫奎达的城市。有天下午,我在落脚处的左近一带乱走,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一个人在当地过曝的破落日常中晕头转向,手头上又没有这个城市的街道图,当年手机不像现在这么智慧,Google Map也尚未诞生。途中远远瞥见一只小牛,瘦到几乎只剩骨骸,幽灵一样在烈日下咀嚼什么,走近一看赫然发现小牛在垃圾堆里吃纸皮,我在心里安静地吃了一惊。《诸圣山》的这个段落让我重新体验到那种安静的惊心。请容许我整段抄在这里:
2.我相信
5.剩下的便是永恒
这本短篇小说的第一个故事《乘客》,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回转木马的终端》,唯一一本依旧留在我的书柜里的村上春树。《回转木马的终端》里的故事都是根据叙述者“我”从当事人口中听来的第一手材料写就,虽然这个“我”不一定就是村上春树本人,或许就是因为这种仿纪实的写作手法,再离奇的故事都有一种令我们深信不疑的质感。故事是否真的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不相信那个故事,或许这才是进入一篇小说的通关密语。《乘客》是整本书篇幅最短一篇,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峰回路转,与其说是小说,感觉更像散文,甚至更接近诗,尤其故事尾声,已经老了的小男孩在窗玻璃的倒影里跟他童年恐惧的那个人重新相遇,原来他害怕的是未来的自己,简直是波赫士《波赫士和我》的惊悚版本。
4.变成一匹狼
全书最后也是最长一篇《人类假期日历》颠覆我们对神即万能的假设,这个故事里的神被强行起死复生并且留在世上,借以创造某种全球性的信仰,并制定出全人类的日历,原来操控一切的是人类自己,而不是神。当然读者可以延伸读成某种议题,譬如说到底是上帝创造人类还是人类创造上帝,然而这种议论不是讲故事的人的功课,讲故事的人的功课就是好好地讲一个故事而已,朵卡萩在这方面无疑交足了功课。
《腌渍物》讲述一个啃老族在母亲离世之后,在地下室发现母亲遗留下的一罐罐腌渍物,令他惊异的是母亲腌渍的不光是食品,还有鞋带或者海绵之类物品,没有能力独立生活的他只能靠一罐罐腌渍食品维生,最后误食毒菇中毒身亡。有些读者尝试解读,做母亲的遗留下一罐罐腌渍物有什么用意,好像一个故事背后没有某种寓意就会显得不够深刻似的,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单纯享受阅读一个故事的乐趣呢?
3.讲故事的人
之所以会把奥尔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这个温柔的叙述者放在心里,并非因为她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眷顾,而是因为她用碎片化的方式来写小说,而我一向觉得这种书写方式无疑更为接近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我们只能看见碎片。无以计数碎片同时存在,各自独立但又互相联系;没有先后,秩序只建立存在于我们的理智里;没有高低,我们目光所及那个就是最重要的。我想朵卡萩的野心就是在小说里展现这种文字星图,那么长篇小说无疑是展现这种企图更为理想的载体,但我迟迟尚未打开她的长篇小说。我看的第一本朵卡萩是由10个短篇小说组成的《怪诞故事集》。
十个故事各不相同,篇幅或长或短,观点或大或小,但都有一个共通点:对界线的省思。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界线(《乘客》),自然和人类之间的界线(《绿孩儿》),爱与恶之间的界线(《腌渍物》),现实和超现实之间的界线(《车缝线》),人类和机器之间的界线(《会面》),日常和怪诞之间的界线(《真实故事》),人和人之间的界线(《心脏》),人类和动物之间的界线(《转蜕》),神圣和凡俗之间的界线(《诸圣山》),神祇和人类之间的界线(《人类假期日历》)。甚至每个故事看似各有主题,细读之下却又发觉朵卡萩要写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更幽微的一些什么……是什么呢?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如她在诺奖致谢辞中所言,文学就是反覆叩问,但不一定会有答案。
朵卡萩对界线的探究在这个美得令人难以承受的故事里尤其迷人,她把这个思辨放进叙述者和一个名叫崔的工作人员的对质中,睿智冷静的崔认为“世界是一体的”,我们和其他的生命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隔开彼此的只是存在的微小裂缝。从演化的角度来看,我们所有人仍然是黑猩猩、刺猬和落羽松,这些生命都存在于我们身上。这点不难理解,我们和我们体内的微生物群不也彼此赖以生存?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个体可以完全独立于其他生命而存在,我们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独一无二。
一开始我感觉自己被隔绝在朵卡萩古往今来游走自如的文字世界之外,仿佛一直无法找到通关密码。每样事物都有它的时间,但并不是每样事物都有对的时间。幸好没有把这本书搁置书架,而是断断续续地读,读到《真实故事》,此书的第六篇,我才忽然被卷进她所编织的叙事之中。一名身在异国参加研讨会的教授,在下班时段的地铁站向一个从手扶梯摔下来头破血流的女人伸出援手,却被周遭众人包括警察误会他是杀人凶手。不像书中其他小说那样都有一点怪诞,这个故事完完全全写实,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故事后来的走向才特别叫人觉得匪夷所思、荒谬但又无奈,非常的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