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留在孩子身边一事让多丽像洛伊德一样受到谴责,备受排挤,结果她换了个名字到旅馆当清洁工,找到这份不必跟人太多接触的工作,她只能独自面对一切。

让平凡人物跃然纸上

人的渺小,以及那种自然历史的无法想象——甚至连身边亲人的过往都难以想象,似乎就是门罗一直想去解答的东西。

尽管丈夫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多丽还是会在星期天转三趟车去监狱探望洛伊德,早上出发,下午两点才会抵达。小说从多丽上车开始,回忆缱绻,最后公车前发生车祸,一辆小货车失控撞到沟里,一个人被抛了出来。公车司机让大家待在车上,但多丽跟了过去,她发现那男孩虽然没有呼吸,但还有脉搏,突然想起洛伊德曾教过她:“舌头若掉到喉咙后方,可能会堵住呼吸道”,因为神经质的丈夫常担心如果孩子出事,他又不在,多丽可以动手救孩子。

若其他人撰写苏菲亚·柯巴列夫斯基的事迹,恐怕会更强调当时欧洲政治制度转变社会动荡之背景吧,一如门罗在小说中安排苏菲亚与姐夫在巴黎碰面时,曾参加过革命的姐夫满嘴当年勇的,那令人不耐的场面。

写男性同样精彩

门罗笔下那些平凡人物,尤其那些在婚恋关系中徘徊的女人,哪怕就只在一小小的房子里头,不须要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不须要给读者任何警世恒言,门罗就能让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

故事以小女孩的视角呈现1930年代安大略的小镇生活,看起来非常乐观的父亲在养银狐的生意失败后开始在小镇兜售沃克兄弟产品,开着车编纂小曲儿,沿街吆喝。母亲郁郁寡欢,某天父亲带着女儿、小儿子到镇上兜售货物,虽然什么也卖不出,但父亲卖力逗孩子开心。最后父亲开车到他老朋友娜拉的家——很显然他们之间曾有感情,娜拉甚至换了漂亮的衣服接待,启动留声机教小女孩跳舞,但当她邀请女孩父亲跳舞的时候,男人拒绝了。

2013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接受诺奖官方采访时,门罗说她只想写出打动人的故事。而我作为读者便深深被她的作品所感动。

若改成“很多没有读过短篇小说的人,都把短篇小说跟讲故事搞混,以为短篇小说是一种简单的叙事文类,但其实短篇小说需要无穷想象力。”——我想同样可行。

5月13日那天我正好参加一项校园文学奖小说评审会议,其中一位评审老师请想写短篇小说的年轻人多读门罗,我当时理所当然,如今才意识到我对于其中一篇参赛作品的评价大有问题:我认为平淡的爱情故事如果加上明显的时代背景会更有力道——5月13日门罗过世,知道消息后重读门罗一些作品,才发现那些大历史背景一点也不重要,爱情不一定要写成倾城之恋才更伟大。

每个人不是你理所当然见到或想象的那个模样,这就是门罗小说人物如此迷人的原因。

这篇小说一开始,父亲带小女孩去看湖,解释五大湖的由来。听父亲讲述那冰河历史,“我努力想像眼前的平原,和走在上头的恐龙,但甚至连塔珀镇出现前,湖畔仍住着印第安人的景象都想像不出。想到我们拥有的时间只占这么一丁点比例令我惊骇,但父亲对此似乎很淡然。连父亲这样在我眼中彷彿从盘古开天就出现在家里的人,在生命初始以來的时间长河里,他活在地球上的时间其实也只比我长一点点。他和我一样,从未见识过沒有汽车和电灯的时代。这个世纪开始时,他还沒出生,等到这世纪结束,我大概也不在了,至少垂垂老矣。我不喜欢想到这些,我希望休伦湖一直都是如此,始终有着安全水域的浮球,有着防波堤和塔珀镇的灯火。”

后来我们知道,洛伊德因为精神失常被关押,他还给多丽写了信,说孩子们还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不是活着,而是存在着。读了多丽竟得到安慰——“他说的这些——他彻底醒悟、得到启示,难道没有可能是真的吗?有谁能说一个做过这种事、走过这段路的人,他的观点毫无意义?这想法像条虫钻进她的脑袋,就此常驻。”

门罗太会写人了。

读艾丽丝·门罗的作品,首先是愉悦的,然后忍不住赞叹:这不就是人生吗?

五大湖的形成小女孩无法想象,但在此时,跟随父亲走过一趟销售之旅,变得陌生的父亲,其实正是她重新认识,重新想象的开始。

很多人谈短篇小说创作,都会提到门罗,请参考她的作品吧,可是读过后又不禁为她那浑然天成的笔法拜服:那是学不来的吧?

有人认为长篇小说才是文学的王道,但门罗以她一生的创作证明了短篇小说的强大感染力。

《太多幸福》集子里开篇的《空间》,女主角多丽某天因为买了个有点凹陷的意大利面酱罐头被丈夫洛伊德挑来骂,加之此前种种,她出走避难,隔天回来发现洛伊德把三个孩子都杀了——天啊,难道门罗要走向奥康纳的哥特深渊?

门罗经常借用交通行程开展她的叙事,《太多幸福》的同名篇章以数学家、小说家苏菲亚·柯巴列夫斯基生命最后一次旅行串起这位历史上真实存在人物之爱与人生:功成名就的苏菲亚打算与恋人结婚了,她决定离开斯德哥尔摩去巴黎探望亡姐的儿子,再到柏林探望恩师,告诉他们好消息。尽管两地的久别重逢并不是最愉快经验,但苏菲亚始终兴致高昂。她在回程邂逅一位医生,对方谨慎建议她不要经过哥本哈根回斯德哥尔摩,因为当地天花肆虐。她接受建议选择绕远路,经历风雪才回到斯德哥尔摩,开心地去大学教课,然后就生病了。

结果多丽没能拯救自己的孩子,但她成功救了那男孩,这时公车要开走了,多丽让公车先行,留下来照看伤患。司机问她还去伦敦(加拿大安大略西南城市)吗?她说不去了——是从此不再去探监吗?不得而知,但多丽这时肯定已经不再等待被救赎了,她凭自己的行动得到了力量,去面对洛伊德的疯狂,以及三个孩子的离世。

门罗喜欢写火车之旅,《相爱或是相守》写一件借用火车送货的“家具窃案”,《漂流到日本》写诗人格丽塔带着女儿乘火车到另一座城市迎接新家庭的故事。

离开的时候,小女孩看见娜拉“穿着那袭柔软鲜艳的洋装,站在车子旁,伸手触摸挡泥板,在灰尘上压出一道隐晦的痕迹。”

幸福太沉重吗?我想不是的,也许这是门罗对这样一位在19世纪末于男性霸权世界里具有行动力、有成就又勇敢去爱的女性的一种肯定吧:她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是幸福充盈的。

所读门罗的旅途书写中,最得我心的是1968年门罗第一本小说集《幸福阴影之舞》的作品《沃克兄弟的牛仔》。

如果说英文短篇小说世界里,詹姆斯·乔伊斯《都柏林人》是阴翳晦暗的,弗兰纳里·奥康纳让人心惊胆战,那么门罗就显得更深情也宽容。

这篇小说的结尾,父亲开车,不愿意再唱歌了,他打发弟弟,让他注意看看路上有没有兔子,而“我则感觉父亲的生命从这黄昏的车上流向过去,逐渐变得陌生,就像一片施了魔法的风景,你盯着瞧时,显得亲切寻常、熟悉,然而一旦你转过身去,就倏地变成你从未见过的景象,风云莫测,咫尺天涯。”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又译孟若)于加拿大时间5月13日在安大略家中与世长辞,享年92岁。门罗以短篇小说闻名,被誉为“短篇小说女王”、“当代契诃夫”,一生的创作证明了文字之美。

病中苏菲亚仍振奋地思考着数学命题,计划着新的小说创作,开心地告诉所有来探望她的朋友。最后在弥留期间她迷迷糊糊说了:“太多幸福……”

门罗在《太多幸福》开头援引了苏菲亚·柯巴列夫斯基一段关于数学与算术的话:“很多没有念过数学的人,都把数学跟算术搞混,以为数学是一门枯燥无味的科学,但其实这门科学需要无穷想象力。”

都说门罗擅写女性,但我觉得她笔下男性同样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