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前面还有没有路，手机信号也消失了。一阵风吹过，竹林里发出咔咔声响，一瞬间脑内产生了各种恐怖的幻想，许是怪物、野兽、或者鬼神的动静。我脚步慌张，内心节奏乱掉，手脚并用在泥泞的斜坡上爬行，手机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也没有意识到。小陈也被我的反应吓到，慌乱中扭伤了脚踝，从后面追上来，顺便捡起了我的手机。

松针下落，混着细沙。原来巨石后面是两间神庙，路上铺满放过鞭炮后落下的红纸，香炉里堆满了香灰，香灰里插满了燃尽的香杆。你在观音像前的长明灯上点燃了所有香，三柱三柱插进了所有香炉。这时庙祝出现了，他让你绕庙一圈，认真祭拜，点烛，敲木鱼，给你铜钱和平安符，为你开光祝祷。他让你坐下，说你面相心软，去年一定有很多不顺心的事。给你一柱高香，点燃它，并在腊月二十八按他给的方式做法，便能顺风顺水，顺心顺意。高香点燃，阳光穿过竹林，烟雾飘过了写着“佛光普照”的对联横批。

但山还是要爬的，在大家都不知道第二天去哪时，我挑选了一个看起来山清水秀的神仙谷。神仙谷也确实如想象一般山清水秀。这天的一切都很合适，十来度的气温，但阳光和空气都很好，蓝色的天空偶尔飘过几片云。景区的人也很少，好像整座山只有我们三个人。不完全的开发，让整座山保持着古朴的面貌。走在山中，能看见古诗文中的一切山水。空山新雨后，绿遍山原白满川，万壑树参天，清泉石上流，天气晚来秋，相看两不厌。

我说：“我们回佛山。”

我说：“谢谢。”

但，事实上，我没有特别的信仰，只是来都来了，便接过同行的朋友小陈递给我的香，上香恭敬，谨祝神明生活愉快。另一位朋友敏敏虽有所求，但也并非信徒，进完香便在树下吃着酸嘢。我拿出在街上买的瓜子，吃了一会儿，敏敏开始检讨，我和她如此，是否对神明不太礼貌。可我也不了解别的神明，只抓了一把瓜子分享给桥边石下的关羽。

目光尽头，是一棵枫树，枫叶红透，被一堆绿色矮树簇拥其中。风吹过，红叶便缓缓飘落，融入送葬时礼炮留下的红屑。它的头上正好飘过一片白云，像冠冕，而它像一棵神树，俯瞰这一小片人间的生死命运。站在树下仰望，红的黄的橙的绿的树叶，与舒朗的天气与温和的阳光，正好是我最想见的那一个秋天。

我说：“再走走吧，走到没有路了，我们就回头。”

你继续往前。

下山的路还有很长，小陈的脚踝又扭伤了，我其实也走累了，却叫不到车进来。

山顶有一片平野，长着丰茂的杂草，开满了紫色的野花。看着天光，被绿树和山坡围住，是我喜欢的地方。我喜欢这种完全自然的山野，但我长大后便不敢再去探索，害怕草丛或树林里藏着未知的蛇鼠虫兽。敏敏或是在云南的山里跑惯了，野性未退，拿着一根小木棍，走在已经长满植物没有道路的山坡上。山泉水声隐匿在石下、草中，敏敏跟着水流，继续向前。

他虽然主动提出了帮助，但我们仨各有各的担忧。陌生男人在深山里挖地，甚至让小陈联想到了杀人凶手野外抛尸。然而坐大叔的车下山当然是最舒适的选择。

这应该是一个武侠小说的开头，或者是世纪初的网游。

半路上，看到山谷中有个院落，男人正在用锄头犁地，旁边停着他破旧的皮卡。我让敏敏问问他能不能送我们一程，或者问问有没有近路也成。她不好意思直接问前一个问题，只问了路。男人说走山路更近。我们走近他的院子，里面破破烂烂，家具上铺满了灰尘。院子里养了鸡鸭鹅，还有一些猪，以及一棵开得很好的三角梅。

水流在石上，渐起水花，在镜头里像童年的糖纸，也像漫天星河映在水中。

“神仙谷”是临时决定的行程。我元旦到佛山看望敏敏，晚餐后才知道她这两天休假，临时决定陪她出门玩。考虑了潮汕，肇庆，衡山，张家界，武功山，但行程太匆忙，时间又紧张，最终选择了隔壁名字很好听的云浮市。行程没定，酒店没定，攻略没做。千里迢迢打车到水东村，还被司机笑说和自己老家没什么两样。傍晚逛完水东村，在村口的程氏祠堂才定了酒店。

大叔从后座拿出了几个箱子放进后车厢，便让我们上车。车的后座想来是没有载过人的，泥土、灰尘、动物毛发散落在座椅上。大叔的普通话夹着粤语，勉强与我们寒暄。车窗很难摇下来，但大叔请求抽一支烟，我们不好拒绝，敏敏只好努力开窗。

我们是三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不能说谁比谁更保守，但愿意冒险的领域完全不同。小陈看重生命安全，对于陌生的人，陌生的路，总是保持警惕；但在人生路上，愿意无条件地爱着她的伴侣。敏敏不满现在的工作，但也不愿意改变现状，家里的枕头下放着瑞士军刀，却能在酒店发生疑似灵异事件时睡得安稳，未知的山路也是她的舒适区。

你需要去一个叫“神仙谷”的地方，找你的际遇。

神仙谷人烟稀少，越往山上走道路越崎岖，应是少有人至。爬过最后一个瀑布，石阶就完全消失了，只剩快被杂草掩盖的小路。小陈一边跟着我们往上走，一边劝我们趁早返程。

他问：“你们要去哪？”

我问：“叔，可以用一下厕所吗？”

终于，爬过了一段几乎不能算路的土坡，开始有了下山的意思。再往前走两步，便看到了人家。山林深处的村落，今天格外热闹。打听了一下，正好在办白事。问了山民，说到可以打到车的地方，还有六公里。

敏敏一直想爬山，我这次假期来找她，也是想要完成她的心愿。但小陈是一个不愿在旅行上冒险的人，夜爬、风雪，都被她一一否决。天知道，最终定下云浮的行程时，我有多么不想起床，预感这趟行程充满不爽和无聊。

他说：“那我送你们下山吧，我马上也要回家了。”

上山前，一个大婶叫住你，说山上有神仙，今天宜祈福，你应该在山下带一把香。你打开黄历看了一眼，今天忌祈福，便婉拒了她。走到一半，你想起来昨天晚上刚刚劫后余生，即使不祈福，你也应该感谢神明庇佑。于是你折返回山脚，买了一把香，还看到大婶有卖新鲜的杨桃，你想回程的时候应该买一点。

山路上有块巨石，高高立起，挡住了前路。你站在山腰向后望，竹林，流水，小桥，还有芭蕉。氛围是对的。

小陈还是劝我们返程，我说：“只要敏敏敢在前面开路，我就敢一直跟着，走吧。”

他说：“在二楼。”

下山的路也好看。挺拔的树木，开阔的田野，干净的乡村，热闹的城镇。大叔把我们送到了镇上的体育中心，拒绝了我们扫码付款的请求，收获了一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