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从苏佩尔加山山顶上眺望那忽明忽暗的河流,我无法确定河岸边是否已开满了玫瑰花抑或是紫丁花,但我总觉得,小说主人翁乔纳斯,他无疑是个无所不能的修理工“handyman”,只可惜他偏偏就是无法处理好和修理好自己的人生。乔纳斯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则因患有阿尔茨海默氏症,得长年住在疗养院里。她经常对才来探望过她的儿子抱怨说,你已经好久没来看我了。母亲有时还会说出一些蕴含人生哲理、令他震惊不已的话,比如,“战争就像金矿”“海德格尔今天早上打电话来找你”“自你从我的子宫诞生来到人间,已经有568场战争”。但最令乔纳斯愁苦烦忧的是,他的婚姻已然破碎不堪。身心交瘁的他,不但被妻子抛弃了,还被告知一个秘密:他疼爱的女儿,其实是别人的种,和他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个“解密”彻底粉碎了他生存的意志。
因此,他决定去一个暂时停火,看似尚存一线和平曙光的异地他乡。其实,他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自杀念头,只是还没确定要以何种方式了却此生。在反复修改了遗书后和女儿聚餐时,他更苦于该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儿”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过于忧心。他并不想让女儿寻获他的遗体,因为他很在意她的感受。其实,在他左前胸心脏的位置上,就窝心地文了一朵睡莲,“女儿”的全名是“Gudrun Waterlily Jónasdóttir”。是的,他的心坎上永远有一朵最美丽最纯洁的睡莲。
对了,我还记得,当乔纳斯下车后从后备箱取出行李时,这位残疾司机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以为空袭就可以解决一切?”嗯,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想呢?其实,乔纳斯的邻居友人斯瓦奴尔,曾对他这么说:“在这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伤疤是能获得人们尊重的象征,一个带着大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伤疤的人,是一个敢于直视野兽、克服恐惧的人,并且存活了下来!”
这场发生于1706年5月中至9月初的战役,是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法国军队围攻萨伏依公国城市都灵的战争。法军在奥尔良公爵腓力二世和拉弗亚德公爵路易·奥布松领军下,可谓势不可挡的大军压境。尽管都灵被重重围困,但由于守军的顽强抵抗,法军还是屡攻不下。9月7日欧根亲王(Prince Eugene)率领的救援部队终于抵达,并且大败围城的法军。坐困愁城的城中老少,终究解除了围城之难,法军亦因损失惨重,开始往北撤出了意大利。
紫丁香是一种古老的灌木 但今夜山坡上 那宛如紫丁香的天空 更古老—— 西沉的落日 将这最后的花朵 赠给了沉思——非供采摘—— 这西方之花……
仰望夜空,天上没有满天闪烁的繁星,也没有突然来袭的无人机,但就在苏佩尔加圣殿(Basilica di Superga)的穹顶和钟楼之间的上空,有一颗孤星正默默地陪伴着肃穆的教堂,瞅着暗夜里的人间。今夜虫鸣唧唧,我们庆幸这里没有战火连天,没有导弹来袭;移民也好,旅人也罢,都能平安无虞地眺望着远方的夜景。嗯,这里不是马里乌波尔,也没人突然激情哼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哦,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想起了冰岛著名女作家,欧洛儿·艾娃·欧拉芙丝黛(Auður Ava Ólafsdóttir)。
下车之后,我察觉空旷的停车场里,除了卢卡那部白色法国“标致”(Peugeot)车子,就没有别的轿车了,但有几部摩托单车就停靠在山道旁一隅。紧挨着停车场外山崖边的小径,有一道约是半截人身高的矮墙栅栏,将游人阻隔在山崖边。几个肤色黝黑的青年男女,正弯腰探出身子,眺望着远处流经都心的波河。他们并不理会我们的来到,仍然用着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语言,轻声聊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话题。卢卡悄声告诉我,他们也许是从北非入境西西里岛后,一路北上的外来移民。夜里山上这座宁谧的圣殿教堂,或能安顿他们疲惫委顿的身心。他还说,苏佩尔加山是1949年都灵足球俱乐部苏佩尔加空难的地点,在教堂的后园仍能看到他们的陵墓……
我不禁想,夜幕降临后,这些一路朝北离乡的难民,终于能一睹心仪的璀璨灯火,憧憬着谱写人生的新一页,就像翻开了小说引人入胜的新一章。只不过,在那一瞬间,他们和“他们”,包括1706年在都灵围城战(The Siege of Turin)中阵亡士兵的亡魂,会否更怀念迢遥家乡的土地上,那些再也无法与他们团聚的亲人呢?
晚风轻柔吹送,当我们步上教堂外的坡道时,靛蓝色的天幕已毫不犹豫地垂下。
日前读了艾娃写的小说《沉默酒店》(Hotel Silence),颇喜欢她在一些章节的开头引用了一些极富诗意和哲理的短句,给原是萦绕忧伤氛围的小说,增添了幽思难忘的美感。比如,“渴望比起痛苦更强烈”“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声音,但没有一个是没有意义的”,还有下面这一句就更像是一首诗了,“我是一片森林,是一片漆黑的夜晚:但不惧怕我的黑暗的人,会发现河岸边开满了玫瑰。”读着这些穿插成为章节题目和引文的短句,让我想起了艾米莉·狄金生的诗作,尤其是她的《紫丁香是一种古老的灌木》(The Lilac is ancient shrub)。
我记得,小说描写来接他到酒店的德士司机,就是个真正饱受战火摧残、被地雷炸伤致残的受害者。但,靠着仅存的一只右手和半截左手,这位右耳也失去了听力的司机,依旧能驱车把乔纳斯和一个戴墨镜的同车女乘客,送到了战火中侥幸完好无损的“沉默酒店”……
当车子爬上苏佩尔加山(Superga)山顶的弯道时,远方的落日已没入泛着最后一抹金光的河湾。苏佩尔加山其实并不高,海拔只有672米,但站在山顶上,就能纵览向前流淌而去的波河,宛如一条蜿蜒躺平的金蛇,慢慢褪去昔日吐信狂舞时曾有的妖冶与荣光。
乔纳斯预订了一家位于饱受战火蹂躏,但交战各方同意暂时停火的一个城市里的酒店。这家“沉默酒店”,是由一对年轻的姐弟经营,他们是拥有这家酒店的家族成员中仅存的两个,其他人要么离开了这个残破不堪的家园,要么已经在战火罹难死去。面对身边这些真实的人间悲剧,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死亡阴影,让乔纳斯终于觉悟应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苦难。他和经营酒店的姐弟,以及其他当地人,建立了友谊。他当起了修理杂工,开始帮人们重建家园,并协助翻修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