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了警车，那几个便衣警察就对我拳打脚踢，强逼我供出其他人。在牢里，他们用尽了各种严刑逼供，甚至电刑，可我没说一句关于组织的话。
范亚辉说，我和太太刚到香港，全靠在香港的一群老朋友帮忙，我们一群同样漂流在外的新马人士，三不五时就会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谈过去，谈现况，谈老家，谈时事。这几年来，每次听说有那一些老朋友走了，大家都很伤感，也更加珍惜当下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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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维之所以被捕，是因为英政府于1950年在马来亚开始建立华人新村，有计划将华人分批，集体规划到他们规定的不同地方，以方便他们管制，也断绝马来亚共产党与华人的联系。新村使到华人的生活受到压迫与限制，从那时开始，丽维对殖民政府更加不满，后来她又认识了一些马共成员，开始给马共游击队运送粮食，被殖民地政府逮捕后，在牢里关了一年，最后从巴生港被驱逐出境。
被送往棋樟山那年，颜炳仁27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心中难免有一丝丝壮志未酬的悲愤。由于学生时代学过绘画，也有画画的天赋，那阵子，颜炳仁不时拿起画笔，在岛上四处寻找画画题材。他画棋樟山风景，画周遭的事物，画拘留营情景，也画和他一样，在岛上失去自由的同志。
王其光与儿子同住，妻子蔡丽维两年前去世。儿子王溢远到了香港后，开了间茶庄零售和出口安溪铁观音和茶具，后来生意渐渐稳定，慢慢地赚了点钱，生活安定下来。那天舒晴上门时，王溢远也在家，听说舒晴与父亲刚完成口述历史，带着感触淡淡说了句，我父母亲的故事，相信是许多南洋人的故事，说起来也都是时代的故事。
回国的前一晚，舒晴请了范亚辉夫妇、颜炳仁和王其光到北角一家主打怀旧福建菜的新式餐馆吃晚饭。由于餐馆老板和王其光有几分交情，安排了一个小单间给他们。席上，舒晴点了一道莲子猪肚煨鸡，一道蚝仔煎、一道五香卷，再点一道荔枝肉，另外又点了道润饼卷。
5、
是棋樟山。颜炳仁说，这是当年我被扣留时，在棋樟山画的，特地带给你看看。
那时中国正在各地建设华侨农场，安置回国定居的归侨。我知道后也报了名，就这样去了福建漳州的华侨农场。
眼见父亲和叔叔被日军夺去性命，我年纪虽小，却已懂得痛恨日本侵略者的惨无人道，渐渐地，我和抗日分子走得很近。由于我当时年纪还小，不那么引人注意，常悄悄帮助游击队员捎上物资通过关卡。
那天他们从六点半吃到九点半，足足三个钟头里，大家谈笑风生，吃得十分开心，饭后，三个老人聊得兴起，也不管是在餐馆，轻轻地又哼起《告别马来亚》：你胶园广阔／锡山众多／你是赤道上的温泉／大自然的娇儿／我们如今已失去／在这半岛天空高飞的自由……马来亚呦，马来亚呦，我们还要回来，要回来……
那天他们一边喝着王其光带来的铁观音，一边聊起往事，聊着聊着，聊到当年如何被驱逐出境时，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一首名为《告别马来亚》的老歌。
1942年新马沦陷，颜炳仁参加马来亚人民抗日军，配合英军抵抗日本军，在丛林中打过游击， 1945年日军投降前，颜炳仁还率领过兵士，真刀真枪打过仗。
丽维不仅比我小，而且知道了她的故事，我觉得她比我勇敢、坚毅，我开始仰慕她，接近她，在农场的第三年，我们终于发展成男女朋友。
范亚辉告诉舒晴，颜炳仁和王其光也都是新加坡人，都在不同时候被殖民地政府援引紧急法令驱逐出境，他们也都在中国生活过，1980年代先后到了香港定居。
回想起来，我在华侨农场最大的收获，是遇到了我的妻子蔡丽维。丽维来自马来亚怡保，她被驱逐出境时才19岁。
舒晴也没多想，立刻拿起手机，对准颜炳仁的画作连续拍了几张。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日军攻占了新加坡，还对支援中国抗战的华人展开大规模屠杀，我父亲和叔叔都难逃一劫，遭日军杀害。在日军占领新加坡期间，大家生活十分困苦，我们家由于一下子失去父亲和叔叔，生活更为艰难，为了贴补家用，我很小就失学了，到脚踏车车铺做童工，那年我还不到十岁。
我被捕时不过20岁，那时我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之前我做过油漆工，卖过汽水，虽然收入微薄，但因为交上一些好朋友，日子过得充实。
颜炳仁的父亲颜建华是颜家下南洋的第一代，自1920年代开始，颜家在麻坡麻河北岸安居乐业，经营土产买卖。颜炳仁中小学都在麻坡读书，坐牢前在峇株峇辖教书。
那天回酒店的路上，舒晴急不及待地将颜炳仁的画作，用手机发给了心桐，又写了短信：你叔公的老友颜炳仁，也是当年的政治拘留者，他以画笔为六七十年前的棋樟山留下了记录。
1945年日本投降后，英国人又回来统治新加坡，但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改善，人们开始思索未来，想要摆脱殖民统治，争取独立。马来亚共产党在日本投降之后，曾与英殖民政府有过一段短暂的合作期，但很快被英殖民者宣布为非法组织， 他们的活动再次转入地下。
那晚饭桌上只有茶，没有酒，但大家好像有些醺然，舒晴望着三位已达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镂刻着岁月沧桑的脸，仿佛也承载着时代的印记，她不自觉地拿起手机，连续拍了几张，拍下了老人们唱着歌，虎虎生风的那一霎那。
已是94岁的人了，但颜炳仁看起来还很硬朗，说起往事，条理分明：二次大战之后，英国殖民者重返新马，殖民地政府却在1948年颁布紧急法令，这时英军开始抓人，想将一些反英殖民政府的群众一一关起来，当时我在峇株峇辖教书，听到风声后，不想就这样失去自由，于是连夜逃到新加坡，又改了名字，没想到还是被一位身边的同学出卖了，最后在新加坡被捕。
日本侵略中国时，颜建华参与了南侨筹赈会分会的筹款工作，当时还在念中学的颜炳仁，也在父亲影响下，加入学生抗敌后援会，教书的时候还组织宣传队，深入乡村展开抗日宣传活动。
舒晴点点头，想起自己这阵子收集到的资料，以及与几位时代的共同命运者所做访谈，他们的故事，看似遥远，却又如此真实。从王其光家里出来后，舒晴走在长长的英皇道上，在这车流、人流来去匆匆的香港老街，独自在夜色中漫游了许久。
三位老人唱罢，颜炳仁对舒晴说，你一定没听过，这是一首70年前的歌曲了，有人叫它做“被驱逐人士的流亡之歌”，这首歌，永远是我们的记忆之歌。
（完）
三人中颜炳仁的年纪最大，也最早被遣送到中国。那天颜炳仁谈起往事。以乡音未改的南洋华语说，我在1949年就被逼离开新加坡，在这之前，我一直都认定，马来亚是我生根的地方。怎会想到，殖民地政府1948年颁布了紧急法令，1949年就将我关进牢里。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马来亚人，可被拘留后，如果我选择留在马来亚，就得坐上十年八年的牢，但我不想长期失去自由，最后决定离开。
心桐，王其光是你叔公在香港的老友，他的前半生可说浓缩了新加坡从沦陷前、沦陷后到反殖，争取独立这段历史，而投身这个时代的王其光，却被逼早早离开他曾经为之奋斗的土地。以下王其光口述历史的精简版与你分享：
一个星期后，轮船抵达广州码头，我们还在船上，就听到四周响起热闹的锣鼓声，码头上一群人欢迎我们的到来。看到此情此景，我们好多人都情不自禁地闪烁着泪光。
舒晴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问颜炳仁，这是棋樟山吗？
王其光接口说，当年在棋樟山，大家心里有数，都知道一旦来到这里，很有可能就是被驱逐出境。想着就要离开脚下这块自己生活的土地，经常就要在小岛上唱起这首告别之歌。到了那天，我们真的被逼离开时，大家站在轮船上，忍不住又一遍又一遍唱起这首歌。
（文接上期）
在棋樟山九个月之后，颜炳仁终究被驱逐到福建。此后在中国生活了30年，自1950年到1980年，他一直在福建从事侨务工作。 1980年代中期，由于儿子想到香港发展，颜炳仁一家也随着南下。
4、
1953年，有一天，几位便衣警察来到我工作的地方，核对我的身份后，当场把我扣上手铐，推上了警车。
颜炳仁那天带来一幅水彩画，画中彩霞满天，天边隐隐一弯彩虹，近处椰影婆娑，椰树不远，有座小亭子，景色宜人，可周遭却围绕着铁丝网，彷佛冲不出的牢笼。
比颜炳仁小几岁的王其光也住在北角，就在紧挨着春秧街的英皇道上，一座1960年代的建筑物。大厦住了不少福建人，楼上有同乡会和闽南庵堂。那之后有两天下午，舒晴到了王家，拿了录音机跟王其光做了一段口述历史访谈，王其光的回忆不长，舒晴整理成精简的文字版后，一时感触，也电邮给了心桐，还写了几行字：
那晚饭桌上只有茶，没有酒，但大家好像有些醺然，舒晴望着三位已达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镂刻着岁月沧桑的脸，仿佛也承载着时代的印记，她不自觉地拿起手机，连续拍了几张，拍下了老人们唱着歌，虎虎生风的那一霎那。
我出生在裕廊乡村，是家中老幺，记忆中童年时的裕廊到处是山丘，湿地、大片的橡胶园、椰子林。
1980年代，我们的孩子们想要转换环境，到外面看看，于是全家申请到了香港。在这里，我们又认识了一群来自南洋，有同样故事的朋友，大家经常聚在一起，有时谈起往事，都说过去的苦难虽然已成过去，却始终那么刻骨铭心。
那天载着我们的轮船从红灯码头出发，船上的好几百人大都和我一样，被逼离开自己生活的土地，大家虽然彼此都不认识，但因为相同的原因搭上同一条船，在船上，很快就熟悉了。
舒晴将照片与短信也发给心桐，她说，我看着三位长者兴致很高地唱着那首70年前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如此投入，如此忘我，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我当时的一群朋友思想进步，他们教会我许多道理，例如做人不仅要为自己而活，在那个年代，我们要做的，就是推翻殖民统治，争取自由和民主。渐渐地，我也开始和朋友们一起投身反殖民统治的运动中。
第二天早上，舒晴再到范亚辉家。这天，范亚辉的两位老友，颜炳仁和王其光也来了。
我们刚到华侨农场时，那里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我们住在自己搭盖的茅草屋里，一切从无到有，谁也想不到，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个曾经荒无人烟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建设齐全的城镇。
润饼上桌的时候，舒晴才知道，其实就是过去他们家过年过节常做的薄饼，丰富的食材包括了刴得细细的笋丝、四季豆、包菜、红萝卜、韭菜、豆干、腩肉、螃蟹肉等等。舒晴以饼皮卷起润饼，一口咬下，满嘴菜香。吃着吃着，她想起了外婆做的薄饼。外婆的刀工极佳，而且很有耐性，把每道食材都切得细细的，吃起来口感特别好。想及此，她突然想念起外婆，拿起饼皮，又认真卷了一卷薄饼，放进嘴里，慢慢咬嚼起来。
被捕以后，我被关押了一年多，英殖民政府后来发现我的出生证遗失了，一下子逮到将我驱逐出境的借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