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确定?因为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尤斯里一边折断面前的藤蔓,一边沉稳地说。
五
那是索丁一生中最最得意的时光。他从美国回来就吹上了,去的时候,船到新加坡才发现,原来天底下还有比山打根更大的城市。他问人家,美国有新加坡大吗?人家告诉他,美国比新加坡还要大。后来到了香港、孟买、开普敦,哎哟,那就更厉害、更大了。他到了纽约,抬头向上望,全是高高的房子,大得连天都没有了。哈哈哈——!他说,现在回到山打根才发现,原来这里只有小指头这么点大了。
一开始,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尤斯里讲到后来,才把一个天大的包袱渐渐抖开来。
六
我们终于在南岸一处并不招眼的河湾处停靠下来。尤斯里第一个从船头跳下去,手脚并用,将岸上的杂草树枝一一折断铺在地上踏平,临时辟出一条小径来。阿杰跟着跳下去,两手紧紧将船头拉住,让我们一个个鱼贯跳上岸去。尤斯里在前面带路,我们跟在他身后,沿临时开辟的野径深一脚浅一脚朝从丛林深处寻去。
我好像又听到了营地上空飞机的轰鸣,听到了岸边伐木建屋的丁丁回响,好像欧萨和马丁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正在给我们讲电影,讲摄影,讲红毛猩猩,讲土著人的故事,就像此刻脚下京那巴当岸河水那样真实地、静静地流淌着,从未间断,从未远去。(完)
不过马丁心情好的时候也很和善。他们有时会组织我们部落里的人搞独木舟划船比赛,并给优胜者发奖金。有时他们还举办土著人舞会,我外公敲铁键琴,外婆跳传统祭祀舞,欧萨有时兴头来了,还跟外婆学两招,马丁则躲在一边拍摄。直到今天,在一部叫《婆罗洲丛林深处》的电影里,还能看到外公外婆当年的身影……
到了纽约,马丁带他去把头发剪成齐齐整整小分头,并为他专门添置了三件套西装大衣,以及衬衣、长裤和黑呢长外套,系领带穿皮鞋,围方格子围巾,跟马丁一样戴黑礼帽。嗬,一下子就人模狗样起来。他每天跟马丁一起去动物园,负责向观众回答各种有关红毛猩猩和长鼻猴的提问。马丁也把他带去当地朋友家,有时会让他当众说几句穆鲁特土话,结果引起一屋子人捧腹大笑,而他自己却搞不懂为什么他那些话那么好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荒废了近90年的约翰逊电影城,一度轰动世界的阿拜大本营,今天终于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中被我们重新发现!
驶过一片沼泽森林,两岸椰树、棕榈树和湿地龙脑香树渐渐多起来。偶尔远远见鳄鱼把头露出水面,张开大嘴,一动不动地伏在河滩边上,要不是尤斯里提醒,还以为是一段枯死的木桩。岸边穿梭不停的翠鸟体态娇小,却是这里最美丽的精灵,色彩艳丽,鸣声清亮。前方立在枯枝上的一只白鹭见我们船经过,忽然惊起,扑打修长的翅膀,翩翩飞去更远的枝头停下来,警惕地望着我们。岸边的鳄鱼突然一个闪身,慢慢潜入水中。这时,天上传来“嘎—嘎—嘎——”的嘶叫声,原来一只黑色犀鸟正拖着三色长尾,向河的对岸快速飞去。
我好像又听到了营地上空飞机的轰鸣,听到了岸边伐木建屋的丁丁回响,好像欧萨和马丁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正在给我们讲电影,讲摄影,讲红毛猩猩,讲土著人的故事,就像此刻脚下京那巴当岸河水那样真实地、静静地流淌着,从未间断,从未远去。
尤斯里今天穿蓝色圆领长袖衫,一袭黑色长裤,戴一顶白帆布遮阳帽,帽带被木扣系住垂于胸前。我们的木船沿河顺流而下。
河水弯弯曲曲,河面上水雾迷茫。这时不知是谁带头轻声哼起那首《月亮河》,很快满船的人都和着拍子唱起来:
阿杰说,这里的红毛猩猩、长鼻猴,还有苏门答腊犀牛、婆罗洲矮象,以及长胡子野猪、鳄鱼和豹猫,都是世界上的珍稀动物。两岸的野生动植物种类之广,数量之多,据专家推算,目前已发现的只是三分之一,大部分物种还有待人们发掘研究。
终于轮到三人中最年长的伊町了。只见他清了清喉咙,不紧不慢讲起来:
我站在一片荒野中,仰望白云浮动的天空,再转身回望身后不远处的大河流水,好像穿越了一段神奇的时空隧道,一时心中竟有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感慨。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尤斯里便划船过来带上我们和阿杰一起沿河出发了。
“怎么能确定这里就是当年的阿拜营原址呢?”同行的一位朋友终于打破沉闷,鼓起勇气开口问。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 ...
不久,这里的屋子全都破败坍塌。尤斯里的爷爷又在原地搭建起自己的新木房,后来他爸爸娶妻结婚,一家人也就在这里扎根住下了。直到尤斯里长到18岁,一场大火把他家房子烧得精光,这才下决心放弃这里,迁去河对岸的村子里重新建屋定居下来。
这时有人忽然想起问:“不知道这约翰逊村的旧址现在还在吗?”
“还在,”尤斯里说。“明天我就带你们去。”
我们在丛林四处搜索,希望能寻找到当年电影城的一丝痕迹,却什么也没见到。就连尤斯里说的飞机通道,经过90年的风雨侵蚀和河水冲刷,如今也没有留下半点遗迹。
我也听他们讲起过索丁。索丁不是我们部落的,他是马丁从别的部落雇来专门照顾那些动物的。索丁后来慢慢也懂了一些简单的英语,以后约翰逊夫妇回国,把他也带去了,职责是一路照看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宝贝动物,并陪护它们安全送进纽约动物园。索丁在美国待了三个月,是我们这里第一个亲眼见过美国的穆鲁特人。纽约海关一开始不让他上岸,说他是中国人,后来马丁出来担保,说索丁是专程护送动物来纽约动物园的马来人,三个月后还要回去的,这才放他上了岸。哈哈,其实他根本不是马来人,但如果说他是穆鲁特人,那里的人听都没听说过,更不会让他上岸。
“这就是当年约翰逊电影城的原址,欧萨和马丁的大本营。他们在这里开荒建屋,耕种菜地,还培育过一座花园。我爷爷一家就在这里为他们工作。当时我舅舅还小,也跟他们住这里。舅舅后来随一家人搬去山打根,现在90多岁了,依然健在,几年前还接受过记者采访呢!”
伊町说到这里,连我们大家也一同跟着笑了起来。
走不多远,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林中空地,尤斯里停下来,转过身来说:
原来,约翰逊夫妇回美国不到几个月,马丁就意外死亡,欧萨也身受重伤,再也没有回返阿拜营地。尤斯里爷爷一家原本就负责为电影城照管房子,现在主人没有了,营地的人全都四散回家,这块荒弃的营地从此被尤斯里家族承袭过来,成了他家地盘。
尤斯里说,他现在站立的地方,原是一排硬木板铺成的通道,飞机在河湾降落后,要从这里拉上岸来停放,起飞的时候,又从这条木板通道推入河中。
我们一边听尤斯里讲他家的陈年往事,一边继续跟他往密林和荒草深处走去。果然行不多远,大约不出200米的地方,拨开面前一人多高的荒枝蔓草,但见一处旧屋子,只剩下几根朽木支撑的屋架,摇摇欲坠地斜立在草丛中,显得十分败落荒凉。尤斯里说,这就是当年他们家老屋。
其实嘛,我也没有见过欧萨和马丁。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离开30年了。不过,我外公和外婆为他们做过事。听外公讲,马丁和欧萨每天都烟不离手,他们抽555牌香烟,不抽我们这里的土烟。那时候我们这里的女人也抽土烟,她们对欧萨抽的洋烟很好奇,于是欧萨就掏出自己的555牌香烟给她们抽,并让马丁在一旁为她们拍照片。不过,听说马丁这人工作起来脾气大,骂起人来也很凶,跟他做事动作稍稍慢了是要被训斥的,他有时甚至威胁要打人。他经常对下面的人吼道:“我的时间就是金钱。我花钱用你们,就是买个速度!”
索丁是在回程路上,经过新加坡时才得知马丁意外丧生的消息。为此,他痛哭了好几天,后来回到山打根,再也没有回到阿拜营地来……
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已进行了近两小时,大厅外天色更加黑暗了。四周静悄悄的,河边隐隐约约亮起一丛丛萤火虫集体放灯的默剧表演,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野猴哀鸣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