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队里除了几位马来队友外,大多是华人,应是出自华语家庭背景。他们新加坡式的普通话说得极好,平日开玩笑,我不大听得懂的闽南话、潮州话、粤语,张口就来。
同年暑假我回川探亲,返新时给房东带了四块制作精美的装饰浮雕,上面雕着四神兽。我说挂在墙上,家里会有风水好,房东很是喜欢,就指示我按照顺序挂在客厅。我其实有私心,怕家里还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这样挂着,镇一镇也好。
厨房案台上点有一对白蜡,中间搁了一道浅黄色写有红字的纸。那白蜡的光,不带一丝暖意,近乎发青。这青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节节突出的脊柱上,凹陷的臀上,瘦如柴的腿上,以及那些如脓的水珠上,像是某种无眼的地底生物划过黑土,冰冷,粘滑。那些打湿了的叶子,有的掉在地上,有的粘在他身上,像吸饱血的蛭,也像疮。
(接上期)
我们之间什么也都没说,我记得他看上去气色不错,不像是个马上要蹲班房的人。后来又跟阿姨联系过几次,她说房东在牢里过得不好,饭吃不饱,多说了一句,就被人打。
有天夜里,我又听见这些声音,就偷偷起来查看,走出客卧,发现主卧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看见房东一只熟睡的脚。再一听,分辨出声音并非从主卧传来,而是从客厅末端的厨房。
我记得那次舞狮好风光,脸颊细长的房东,嘴都笑到了耳根子上,结果物极必反,年后不久,他就出事了。
房东被抓后,我竟然还是每天穿着校服,搭同样的轻轨,从盛港出发,转MRT,再转公车去上学,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听说肃毒局那天进到屋里来,直奔他的主卧,指着柜子说,把东西拿出来吧。不知道他们暗中监视了我们多久?怎么会对家里如此熟门熟路?如今我也不记得,后来自己是怎么搬出盛港,又是怎么搬到了岛屿南部的中峇鲁,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至今我都记得,那只红黑色的雄狮,下巴、眼睛都能动,耳朵、毛发,活灵活现。鼓点声响起,震耳欲聋,街坊邻里都出来看,马来人和印度人也来。这狮子走的是猫步,从门外走进来,几步路,花了足足20分钟。其间往返徘徊,摇头摆尾,人们一面观赏,一面赞叹。
有一年,他的工作想必是做得很好?手机常响,频繁出门见人。那年他给家中添置了好几处的风水装置,比如进门处就放了一个中型的电动流水喷泉。
我不懂黄生是谁,便去询问,才晓得原来是黄宏强,岛上唯存几个还能从头到尾全手工扎作狮头的手艺人。狮头扎作本身就有大学问,扎、扑、上、装,一道工序都不能少,才能把竹片、纱布、绒毛和自制的胶水,化腐朽为神奇。听说现在能像黄生一样,把狮头做得如此活灵活现的,就更少了。
我一面思忖,一面把昨夜所见说与同桌听,他脸色大变,惊呼,要死!快拿走!这是泰国的巫术,很脏的,你伽拉了!
没有。
鼓点从急促变为缓慢,鹤山狮慢慢舞到家里来,队友们纷纷向狮子撒糖,又挑逗起它的兴致,鼓声加快,如万树花开,它竟能在客厅这么局促的空间里翻身腾跃,不踩坏一颗大伙儿带来的橘子。
再后来,他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就像盛港的一切。之后我从柏盛中学考入华侨中学高中部,结束了周末的龙舟训练。有时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我会暗自琢磨,左青龙右白虎,到底是按照朝南还是朝北的方向?
那背影瘦得出奇。记得平日里参加训练,房东的身体是很健硕的。究竟是房东?还是别人?主卧里的那只脚又是谁的?
房东是我龙舟队的教练。那时,我已经不再同读酒店管理学校的中国室友们合租。为了找离柏盛中学近的住处,我也没多想,就从武吉知马一带搬入盛港房东家。
我壮了壮胆,伸出脑袋,寻着幽微的烛光向内探去,竟看见房东赤裸的背影。他站在一盆装满水的塑料桶里,正在用那些树叶沾水,擦拭自己的身体。
这青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节节突出的脊柱上,凹陷的臀上,瘦如柴的腿上,以及那些如脓的水珠上,像是某种无眼的地底生物划过黑土,冰冷,粘滑。那些打湿了的叶子,有的掉在地上,有的粘在他身上,像吸饱血的蛭,也像疮。
舞得好!哎呀,这狮头紧美!
旁人一脸惊愕,啧啧称赞,难怪难怪。
次年春节,他请醒狮团来家中舞狮,龙舟队里的一些队友,也是在本地醒狮团干活。春节舞狮,是岛上华社的习俗,但大多是商铺公司,自家请来舞狮团,可是我第一次见。
这样说话的方式,都是我在四川不曾听过的。
我一头雾水,什么东西?
什么!被谁?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经常离家,一走就是几天。听来家里打扫的阿姨说,他最近常去泰国,似乎是有什么生意,需要来回跑动。
没有就好。我跟你说啊,房东被抓了。
这里过年,橘子当然是不能少的,一人带来两个,走的时候再拿走两个,马来队友也不例外,好运统统转起来。
锣鼓声中,那些闽粤方言急促的尾音,骤然被金锣之音挟持,来回碰撞在岛国的热气里,楼宇间,像是突然被某种不存在的介质吸走,戛然而止。还有那些混浊的音头,在唇齿间,憋足了气,再猛地爆破出来,于空气中炸裂,噼里啪啦,像是火烧干柴,更像是放鞭炮。
她的反应让我很失望也很不悦,转身便把叶子撕了扔在办公室的垃圾桶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后自己就把这些事情忘了,我再也没有听见过房间里奇怪的声音。
他只说了这些,不管我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再透露别的什么。我嫌他小气就说他故弄玄虚!一片叶子而已,你们东南亚人就是迷信!然后强行把我借给他抄的数学本子抢了回来。
后来他进去了,我就更没有机会问清楚。
中央肃毒局……
房东应该是潮州人?闽南人?每年春节,他会在家门上挂一块极大的红布,一旁再悬一个有一人高的巨型纸质凤梨红灯笼。房东爱面子,讲排场,嗜财,其实,他愿意把客卧租给我,留下单独带卫浴的主卧给自己,也是为了那一个月几百块的租金。这些钱被他大笔大笔地花在各种排场上,风风光光,可又要从哪里去找进账?
房东被抓的事情,在队里被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判得不轻,三年五载,怕是出不来。我继续周末参加龙舟训练,一切照旧。后来猜是假释期间,还曾在训练的时候看见过他一次。
队友们继续聊着,我从话中听出更多端倪。原来黄生和“师公”交好,祖上都跟义兴有些关系,所以做了红黑色的狮子,可见两人之间在意的是关公的忠诚侠义。若做成金配白的刘备狮,那是寓意在仁义和富贵,若是黑、青、白三色狮头,便是张飞狮了。
那段时间夜里,半梦半醒间,我总会听见声音,先是像有人蹑手蹑脚地去开门,由近及远。脚步声再从一变成二,由远及近。不久后主卧里传来奇怪的呻吟声、哭声、拍打声、水声、锣鼓声……各种奇怪的声音。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一人,有时候两人,有时候很多人。
黄生的手艺。
我心里一阵恐惧,赶忙退出来,顺手抓了一把桌上的树叶,猫步走回卧室,把门反锁了,逃回被窝里。
那年请来的舞狮团来自鹤山会馆,狮子走的自然是广州鹤山宗的步法,温和且有萌态。听说佛山那派的狮子是带角的,舞法也更为刚劲有力,具有攻击性,恐怕只有大气派的家族和公司能受得起。
从此,房东不知名的生意做得越发红火。
问来问去,终究问不明白,于是放弃同学,还是去问了穿纱丽的生物老师,她只是一瞥,很平淡地说,这是甘蜜叶。
比如像包裹一样的,白色的东西?
难道房东真和义兴有关?如果没有,为什么要在乎忠义二字?平日里他不是最看中财吗?一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除了在龙舟队当教练外,他到底还做些什么的。
第二天,我去学校,便将这叶子在同学间传阅,问它的品种。有的说广东人有用柚子叶洗澡转运的风俗,但又有人说手中叶子并不像柚子的。我拿回来把它放在深蓝色的课桌上端详,上午的日光,恰好照着在上面,这叶子便像是有了生命,还要再长大一圈。我把它举起来,对着光,看阳光描摹出它椭圆形的边框,晶莹剔透,这叶子有明显的叶尖,连着主脉,主脉里有一些流动的光阴,汇入五对侧脉,枝茎上还有钩。这不知名的叶子,难道真有什么神奇?
没有啦,阿姨,到底怎么了!
真没有?
我跟他无非是房东房客的关系,自然不能过问彼此私事。但回想起来,他每次归来都是夜里,着实奇怪。平日,房东就有买马票的习惯,那段时间,自从有了泰国的“生意”,他近乎每买必中,中后也总会在队里宣传,却从不请人吃饭。
当时,我正在驾校学车。突然收到家里保洁阿姨打来的电话,声音战战兢兢,问我还好吗?我说很好。她又问我在哪里,我都如实告知。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问我房东有没有给我什么东西?
在经过客厅的时候,我留意到餐桌上有包塑料袋,红色袋子里面装满了某种植物的叶子。再往前走,就瞥见转角处蜡烛的火光,从厨房里映出来,像是划分出另一个空间,可那天分明没有停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