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三年多年来,病毒和人类卫生科学界的拔河,仍在拉锯中,尚无定论。折腾至今,人命是拯救了不少,更使医药技术极速发展,只是人类躯体成了病毒和疫苗的战场。研发的疫苗抗性越强,病毒变种得越厉害,它们似乎比人类更精明,求生能力更强。从初闻冠状病毒Covid-19,到德尔卡、奥密克戎、XXB、BA4、BQ1.1等毒株千变万化,人类应接不暇。还有拭子检测ART、PCR,呈阳确诊,随着接种疫苗,注射mRNA 信使核糖核酸,以至辉瑞、莫德纳、科兴等从第一剂、第二、三、四剂到N剂的施打,防疫警戒升级,阻断措施收紧又松绑等诸如此类应对方案,搞到脑袋盈满雾气,几近爆裂。唯戴口罩是安心之举,不轻易脱下。

T两米多的身形,显然已成年有余。人类谓之“熟女”,这日语用词含蓄委婉,不像“中年妇女”直白,“安娣”则庸俗,中国流行用词“大龄女子”或“剩女”含社会价值判断,感觉损人。T会介意吗?还是T吃的人比阿姨骂的人多,脑壳里储存足够的睿智,不计较无谓的称呼。

活在大自然里的T应能体会,生命的脆弱和顽强是矛盾并存的,生死不过一线之隔。自诩比T高等的人类,动用各种智能,不断挖掘物质资源,探索新领域,研发尖端技术,试图将生死间的距离拉远。吊诡的是,人类越努力,存亡的界线越模糊,甚至适得其反。

资料上记述,鳄鱼是地球上最原始,存活最久的爬行动物,其寿命跟人类相近。无尾,汝也会跟阿姨一样活到七八十岁?这谁也说不准。到时会老成什么模样,只能泰然处之。有缘,当与汝重逢于浊水河上。若缘尽,你我即相忘于淼淼的柔佛海峡。你有你的栖息地,我有我的蜗居,余生各自安好。

T背脊上披着规律有致的方格纹鳞片,一片片方正坚挺,犹如盔甲,色泽银亮。之下尾部畸形突起呈三角,身长截然而止,本该长有的那条尾巴不见了。何以无尾?是天生的,还是截断的?伊断尾必有隐衷。难道说,伊有着不寻常的身世及坎坷的遭遇?那么,有故事的T更迷人。

伊头部半淹水里,长嘴闭合,神情笃定。那倒是,游过海峡,登上对岸,无须出示有效通关护照,既不堵车无车龙,又不用排队挤人龙,摆脱时空阻隔,这不是两地人求之不得的自由吗?可见,T的身份完全不受法律条规限制,毫无地域交通障碍,没有文化观念束缚,身心全然自主,这样逍遥的状态,被繁文缛节困扰的文明人,怎能不羡慕?跟T互换身份,做一次角色对调如何?T穿上人的臭皮囊,人的灵魂进入T的躯壳,体验对方的生活。细思量,人类社会条条框框太多,措施变来变去,常态又非常态,不累死,也会烦死,更甚被封锁禁足,不自由毋宁死。伊得慎重考虑吧?

早已伫立在木桥上的其他观望者,犹如见到期待已久的明星登场,按捺不住兴奋,躁动起来,却又知道不该喧嚣,免得惊扰到无尾,瞬间泅水而去。众人静默,蹑手蹑脚,手机镜头莫不定格在伊孤傲不群的倩影。人真是如此爱伊吗?还是物以稀为贵?伊历经多少的荣辱光景,必定明了人类是爱猎奇的族群,手机就是人类用以猎奇的科技神器。拍摄下无尾的裸身,尚有自然之美感。就不明白捕捉裙底风光,频频偷拍淋浴如厕等不雅照,有何审美价值?人类的变态心理是科技文明造就出来的吗?天晓得!动物界不被此类无聊问题困扰,不失为一种幸福。

现下看来,T潜泳的姿态不因无尾而逊色,反而因此受到众多的瞩目,声名远播。故断尾,祸兮福所倚。

青天白日下,无尾女士走水路,人类走泥路。伊肯定无视人的行踪,伊的眼界面向辽阔的大海,人却诚惶诚恐地一路跟踪着伊。如此跟到横跨浊水河的木造桥上,人的视线没有移出伊的身影。这是伊的魅力,还是人的执迷?

网上有一则T被六只水獭挑衅的实况视频,配上节奏急促的鼓声,突击力不复存有的无尾,被狡黠的水獭四面夹攻的窘态,看得人揪心。水獭不是鳄鱼的猎物,且体形小很多,但獭多势众,身手敏捷,像识破T的劣势,对伊毫不畏惧,耍得伊团团转。一具庞然大物在水里拼命使力,前头咧嘴龇牙扑空,后头甩身击水又落空。几回合下来,T筋疲力尽,黯然游去。此时,水獭们水中立起身,发出吱吱的尖叫,仿佛在宣示本族的胜利,也像在讥笑气馁的无尾,好不嚣张。动物界和人类族群何其相像。霸道强权者之外,还有一类聚众逞能的宵小之辈,更叫人咬牙切齿。记起,某次在游艇停泊码头上,目睹水獭捕食并撕咬鱼身的狰狞面目,此后便不再认为,外表机灵的水獭是可爱温顺的小动物了。

这次步行,跟无尾不期而遇,深有感触,回来牵挂着,只能浏览手机里伊的留影。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提到鳄鱼,误解为“恶鱼”。听说联邦某处的甘榜河岸边有鸡鸭猫狗,甚至小孩妇女被“恶鱼”拖走吃掉,因此认定“恶鱼”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化身。偶尔,饭桌上出现一盘鲜嫩肥美的白肉,有时焖豆豉,有时炒咸菜,母亲说是“恶鱼肉”,售价不便宜,能治哮喘,为父亲的顽疾,贵也得买。当下心有忌讳,结果还是美味征服了恐惧。那时父亲有个钱包,说是“恶鱼皮”做的,闻起来有腥味,摸起来粗糙,用久了色泽反而变光亮,原来是真货。“恶鱼”就是让人捉摸不定。

话说回头,有些无尾动物,像澳洲的“无尾熊”(Koala,也称树袋熊)天生无尾,体形不大,胖嘟嘟的,表情又憨憨的,四肢紧抱着桉树枝干不放,呆萌的模样,惹人怜爱。换作“无尾鳄”处境就不同了。想象吧,体形巨大又壮硕,张口露出多锥形尖齿,两侧眼珠暴突,目光凶恶,气势慑人的鳄鱼。但一爬行起来,带爪的四只短脚,缺了长尾的助力,动作迟缓,再使劲蠕动腰身,模样显笨拙滑稽,爬行界王者的架势立马崩坏。总之,一条无尾鳄,就如“龙游浅水遭虾戏”,何其落魄!

反观,断尾而活下来,算不算逆境求存?然则,也只有活着,才可能在逆境中寻找契机,成长蜕变成不同的形貌,活出新格局。若死了,就化作虚无,空空如也。就算轮回转世,来生投胎为何物,仍然未知。无尾,此生也许委曲求全,或一辈子忍辱偷生,伊内心作何感想,人类就天马行空,各自揣想吧。

小六毕业时,学校安排参观动物园,终于看到生猛的鳄鱼,浑身起鸡皮疙瘩。长嘴尖牙粗尾短脚,贪婪的啃食生鸡肉,果真是丑陋、凶残又危险的“恶鱼”。大学时,给表现平庸却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男同学取绰号“Mr Buaya”,这位“鳄鱼先生”名副其实是个丑男,接近女生总有猫猫之意。只要他一出现,众女便逃之夭夭。这家伙跟1980年代好莱坞电影“Mr Crocodile Dundee”里那位风流倜傥,幽默机智又善解人意的男明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工作后,会买几件不同色系的Lacoste crocodile 鳄鱼牌T恤搭配牛仔裤穿,什么品味不很了解,只觉得衣襟上小巧翠绿的鳄鱼标志有趣,赏心悦目。

公园局说,T在2009年跟比伊强大的同类交锋时败下阵,尾巴被对手咬断。多么痛的教训啊!要知道,尾巴是鳄鱼重要的附肢,爬行时具有推动力,更是其攻守的武器。难不成T用“金蝉蜕壳”之计——断尾来摆脱强敌,以保全性命?寄生在人类屋子里的壁虎遇险时,会断尾逃生,我们都晓得。T可是野生咸水鳄(Estuarine crocodiles,又称湾鳄),不可能使出这样的雕虫小技吧?而且壁虎的尾巴会重新长出来,弃之不可惜,鳄鱼的附肢则没有再生能力。生物学家说,鳄鱼是世上现存体型最大,咬合力最强的爬行动物。除了虎豹狮子等猛兽,它在水陆两处基本上没有天敌,就连鲨鱼它都不放在眼里。T的对手恃强凌弱,导致伊终身残疾,简直可恶!人类社会里仗势欺人的恶徒也比比皆是,竞争激烈的职场、政治或国际外交场域更多此恶类。要知道,强权不可能永远在握,一旦失势也将尝到落败的恶果。风水轮流转,强弱处境并非恒久不变。

悠游的T会谅解吗?杞人忧天又喋喋不休的阿姨,把一罗厘的牢骚,往湿地浊水河里倾卸,污染净土,太煞风景。

伊被人唤作“Tailless”,即因其无尾,身躯残缺成了伊的标志。这样取名是否征得伊同意?就如人给动物冠上的各种名堂:“瞎猫、败犬、蠢猪、蛮牛、疯马、独眼龙、缩头龟、呆头鹅、软脚蟹、失魂鱼、癞蛤蟆、白眼狼、四眼田鸡、兔崽子、狐狸精、母老虎、大笨象、狗腿子”等,这些在特定文化语境里都有所指涉或隐喻。简言之,多含贬义,都不是什么好名堂。就是名不副实,被冠名的动物没有辩解或抗议的机会,只能顺从人意。断尾的T还幸运,犹如壮士断臂,不对,伊是女士,非壮士。公园局唤伊作“Miss Tailless”,即无尾小姐,尚有敬意,伊欣然接受吧!

实则,生死无常由不得人类选择。何止生死,什么元宇宙、多重宇宙、黑洞、Tik Tok 、ChatGPT ,搞不懂是什么范畴物性,就囫囵吞枣,笼统地说:世界搅浑成团,世事荒诞不经,人工智能善恶难辨,心灵阴郁,情绪焦躁,动辄得咎。真是看不下去,无奈也挣脱不了,就得过且过吧。

手机就是人类用以猎奇的科技神器。拍摄下无尾的裸身,尚有自然之美感。就不明白捕捉裙底风光,频频偷拍淋浴如厕等不雅照,有何审美价值?

无尾徜徉在天水间,坦荡自在,毫不忧虑走光的问题。身侧荡漾出细长的水纹,平静的河面映现两缕绵延柔顺的波纹。倏地,身过水无痕,仿佛浊色的河水不曾有任何生物掠过。瞬间,无尾女士化身凌波仙子,翩然独舞,情景媲美蜻蜓点水,雁渡寒潭,魅惑人类的眼睛。

听说,T就栖居在这里,踪影不时被来访者窥见。尽管我们不为T而来,走着,寻觅着,若遇上,也算缘分。信是有缘,T现身浅滩水泽边。远观,T悠游自在,然而似乎去向明确,兀自缓缓地,朝远处淼淼的海域游去。那模样有如一艘半浮在水中的潜艇,速度平稳,不疾不徐,好像身负潜行任务。难道是对岸有其他同类与之会合?T会不会是敌方派来侦查我方情报的特务?还是对岸是T的原乡故土,所爱者正在那头期盼其归返?或者这片湿地只是T的乐园,畅游与饱食后,终将离去,回到其安身立命之处?

午间日光明媚,凉风轻拂,红树林中虫声唧唧不停,枝叶丛生处断断续续传来鸟雀啁啾,空气里飘着郁郁的沼泽气味,不难闻,反让人清醒。双溪布洛湿地保护区(Sungei Buloh Wetland Reserve)是岛国西北部野生动植物的生长和栖息地;有的品种落地生根,与原生植物共生共荣,有的群类长期居留,成新住民,有的过境歇息,季节性往返。这里是自然爱好者观赏候鸟与探究热带湿地生态的最佳场地。在到处都是钢骨水泥森林覆盖的小岛国,能够规划出这么具规模的自然生态保护区,所投入的人力和资源不少,但肯定值得,须好好珍惜。

T的出现,不但给徒步者带来惊喜,还让大家想象力全方位升级,在光天化日下,肆意地发白日梦、胡说八道、自得其乐,借以抚慰疫后困窘的身心。

无尾,如今阿姨也一把年纪了,面恶心善的人见到不少,而笑面虎、披着羊皮的狼也领教过。除此之外,扮猪吃老虎的、狼心狗肺的、蛇鼠一窝的、鸡鸣狗盗的、鹤立鸡群的、麻雀变凤凰的、牛头不对马嘴的也都见识过。人类和动物拥有共性是事实,不以为怪。骂人“畜生不如,衣冠禽兽”是有道理的。

思忖,在同类相残的厄运里,T沦为弱者,赔上尾巴,还祭出自己的尊严。此时欲哭,流下的鳄鱼泪,不是虚伪的悔恨,而是真切的悲怆。虽说我非无尾,焉知伊断尾的哀痛?佛说,众生平等。人会有伤痛,畜生亦然。设身处地,便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