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口的记忆

没有杨柳岸

结句:20世纪南来文人之殇

之前对陈文希、范昌乾等本地画家有些了解,知道他们和萧遥天过从甚密,萧氏也为他们的画展写过评述,因此很早就知道萧遥天其人,但对其诗文,了解不多。仔细阅读萧遥天的《食风楼诗存》《食风楼随笔》《读艺录》等后,对萧氏诗文方得较为全面的了解。由萧氏而思及和他大约同时南来新马的一批文化人,我突然有了淡淡的伤怀。

身处南洋,连氏追求的却是一种摆脱俗世羁绊的名士风流。在《秋水集》第24篇写给四女藩思的书信中,他表现的正是魏晋文人“高步追许由”的飘逸和洒脱: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你写了半个多世纪吧

——读《折柳南来的诗人》

船在海上”

周维介说:“对一位背负重名的五四诗人,南飘文化景观平淡的殖民地,在时空落差的夹缝中,固有的意气风发都可能化为一缕轻烟。”南来星洲后的刘延陵断然与往事切割,闭门谢友,泯然众矣,是个人选择,抑或个人无奈,个中冲折,随着他的辞世,已是迷案。

赤道的雨

是的,是水手在唱

致刘延陵

刘延陵乃五四新诗的开创者,1922年与朱自清、叶圣陶创办中国第一份新诗诗刊《诗》杂志,刘延陵是主编,其《水手》一诗,是中国现代白话诗坛最早的重要收获之一,传唱大江南北。1937年南下新马,虽用笔名写一些关于“手表保养”“避孕新法”的文章,几乎与诗绝缘,在新加坡沉寂近半个世纪,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是曾名重一时的现代诗人。刘氏1988年逝于新加坡,享年九十有四。刘氏辞世后,本地学人潘正镭、周维介开始探寻他在新加坡的文学版图,历时十载,编成《折柳南来的诗人:刘延陵新加坡作品集》,试图“通过刘延陵年表、新加坡作品编目以及个人图片资料的整理,勾勒出刘延陵在新加坡50年的文学轮廓,并选出若干他写于赤道岛国的各类作品,配上当地文学工作者对他的访谈记录,把这位折柳南下五四水手的文学足迹,谨慎留下。”我仔细阅读这本选集,慨叹千般,急就短诗数行:

日本全面侵华后,连士升先是逃难香港;香港不保,再南下避居越南;抗战胜利后,连氏曾短暂返国,失望之余,1947年只身南来星洲,到1948年,举家定居新加坡。得益于其对时局的精准把握,中西兼修的学术背景和中英兼通的双语技能,连氏很快在新加坡报界立稳根基,在纷乱时局中勉强觅得一家人的安宁。

十多年前我曾通读连士升大部分的著述。连氏少即立志向学,15岁之前,在福建老家福安县刻苦自修古文,之后又有四年左右先后在霞浦和福州的教会学校研习英文。19岁那年,他怀了“无比的大志愿”,只身赴京求学。从1927至1937年卢沟桥事变,这是连氏心境最为愉悦,学问也最长进的十年。先是在燕京大学的四年苦读,之后得顾颉刚提携,在北京图书馆从事研究和编译工作,中西学术根基自此夯实,并在北平学界崭露头角。

自己是位诗人

萧遥天1950年离开大陆赴港,1953年南下马来亚槟城。家国蒙难,颠沛流离,以编辑、教书和卖文鬻画为生。1979年《食风楼诗存》出版,人们才赫然发现:他,原来也是一位诗人!

写手表保养,写避孕新法

独独忘了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没有江南的杏风

萧遥天少有文名,中学时代在广东潮阳就和铁抗一起主持“柿社”,主编《红柿周刊》,18岁出版新诗集《红柿》,稍后即受旧体诗吸引,转向从事旧体诗创作,23岁出版旧体诗集《遥天诗草》,收诗200余首。六年后,也就是1941年,第二本旧体诗集《不惊人草》问世,郁达夫为其作序,收入旧体诗更多,超过300首。不及而立之年,就有三本新、旧诗集,萧遥天已然诗名远播。

萧遥天:食风楼上餐风露

我是爱好清静的人。在水净沙明的海边,踏着自己的脚印,这儿我可以找到我自己。在茂密苍翠的森林,追逐凌乱的日影,这儿我可以找到我自己。在香烟飘渺的古刹,静坐半小时或一刻钟,这儿我可以找到我自己。在海拔较高的山顶,仰天呼啸,这儿我可以找到我自己。因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本身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所以我觉得安闲自在,一点儿也不会紧张。

20世纪上叶因战乱南下新马的中国文化人很多。他们也大多出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譬如许云樵生于1905年,连士升1907年,潘受和萧遥天分别是1911和1913年;刘延陵、郁达夫则稍早,分别是1894和1896年。他们都大略是壮年之前过番南洋,之后“落地生根”并终老于斯。

折柳南来

尘世的俗务终归还是把连士升拽回现实。星洲重商,商人逐利,连氏可以淡泊名利,可以无欲则刚,但昔日在北平师友切磋论道的乐趣,现在只能偶现梦中。可以想见,作为飘落南洋的“京派文人”,曾有多少个晚上,黄卷青灯,连氏只能顾影彷徨,望月沉吟:

“月在天上

现在回望那个年代南来文人或遽然暗淡,或寂寞收场,那既是时代之殇,也是那一代中国南来文人命运之殇。

不解离愁

刘延陵:忘了自己是诗人

连士升: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其后日寇南侵,萧氏被迫逃难,生活难有宁日。1953年更是远走槟城。别无长技,唯笔一支,萧氏毕生劳作,著述不下千万言,但多为稻粱谋,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文字,如各种初、中级教材、教学辅导书及教学参考资料,真正值得付出心血的文学创作及研究的文字仅约十分一!以其才学,倘生逢顺世,得一安静书桌,其诗文创作和研究成果必得大观。

有《诗》为证

新加坡文史学家方修认为,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华文文学是受了中国五四新文学大潮之影响,应运而生。这影响,尤其是在上世纪的上半叶,中国南来文人对新马华文文学的贡献,功莫大焉。这批南下文人,他们大多在中国已小有文名,如潘受来新加坡之前,在福建就有“少年状元”之美誉,连士升燕京大学毕业后就在经济学界崭露头角。至于郁达夫1939年南下新马前,早已是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主将。遭逢乱世,中国谋生不易,这批文化人穷途求变,买棹南下,然营生南洋,亦难居易,忙于生计,很难维系曾经的创作激情或学术追求,于是乎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才知道新马原来有中国现代新诗的催生者之一的刘延陵,才知道萧遥天是写过诗的,才知道潘受原来当得起新加坡之国宝!最惨烈者莫过郁达夫,竟在抗战胜利的前夜被日寇暗杀,饮恨苏门答腊。现在回望那个年代南来文人或遽然暗淡,或寂寞收场,那既是时代之殇,也是郁达夫、刘延陵、连士升、潘受、萧遥天及他们那一代中国南来文人命运之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