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一脸严肃,刑警屏息以待。隔一会,他指向前方约40米的大树下,那里蝇虫如乌云般密集。他告诉刑警,老虎的猎物残骸在那里。刑警欲前往查看,被他抓住手臂阻拦,并提醒,已进入老虎的领域,最好别乱动,以免弄到老虎留下的标记,打草惊蛇。他看中一棵直耸且粗枝叶茂的大树,蹑手蹑脚到了树下,像猴子般矫健地爬上树的半中间,离地约有三层楼高,背靠树身,跨坐粗大的枝干上,托起枪,居高临下瞄向罹难者,罹难者面朝上,布满苍蝇,膛开,四肢残缺,处处撕裂见骨,一阵恶心涌上,嘴里酸溜,强忍咽下,心里窸窣地念了几句经。他朝目的地,模拟射击,做了几次瞄准动作,跟着摇摆枝干,检查其耐重状况,才轻快地滑下树。
他潜回树上,卸下工具带,找个唾手可得的枝干牢靠地挂着,然后跨坐粗干,背靠树身,左手缠绕枪肩带,手掌托枪,上膛,再做几次瞄准,关上安全阀,怀抱着枪,环顾四周。枝叶葱郁的树梢露出一个像锅大的口,口外的天色,渐渐地从淡蓝转澄红再转靛黑,林间像关了窗似的,倏地暗了下来。暮霭如纱,虫鸣顿时如交响乐般热闹响起,萤火虫也悠悠荡荡地起舞。有一颗钻石般晶亮的星星忽而掉落树梢上,若隐若现地窥视着他。飞禽走兽鬼鬼祟祟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林中深处传来短促、恐怖的,宛如鬼叫似的鸟叫声。小时候和父亲一闹别扭,就会躲进林边,攀上大树伤心地睡到天明,对族人而言,森林是他们的大家庭,树是他们的第二个母亲,投入大树就像投入母亲怀里一样感到温暖安宁。不知不觉地掀开记忆匣子,童年往事绵绵不断,一直到眼皮悄悄垂下,回忆的场景里飞来扰乱的蚊蚋,隐约听到自己偷偷摸摸的呼吸声,猫头鹰咕咕,蚊蚋嗡嗡。骤然被一阵飞禽走兽落荒而逃的骚动惊醒,睡眼惺忪,眼前一片薄雾迷蒙,50米内的视线模糊,周遭突然死寂,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声,他屏息,缓缓地摆正坐姿,左手托起枪,肩膀抵着枪托,右眼凑近夜视瞄准目镜,旋转调节距离手轮,再调节焦距手轮,至到设定的标的物清晰地收入眼底,右手才轻轻扳开安全阀,将食指虚搭在扳机上。
他愣立枪柜前,若有所思地呆看方格玻璃门内的枪支,里头竖摆着单管的来福及麻醉气枪,还有支双管的霰弹猎枪;最常用的是气枪,专门对付流浪狗,以及水獭、狗熊、猴子、野象等不速之客,其次是霰弹枪,多用于水果丰收季节,射杀翳天蔽日的大狐蝠。那把架着瞄准镜,射程远又准的来福猎枪,任职期间,只射过三发子弹,一发打进误入猎人陷阱,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野象头盖骨里;另一发射入身手矫健直捣养鸡场的山猫眼眶内;第三发打空了,让踊身跃起凌空扑来的猛虎,被轰然巨响吓得扑了空,顺势逃离围捕。长期以来,人们大肆开垦、伐木、盗猎、使用毒、电、炸等违法捕鱼,偷偷丢弃有害废弃物,摧毁野生动物的栖息地,改变生态平衡,把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野生动物,逼进人类的栖息地,造成经济损失,还威胁到人畜的安全。族人的命运,跟坎坷的野生动物休戚相关,以前遍地野菜唾手可得,捕不完的鱼虾,狩不尽的猎物,如今已山穷水尽,为了三餐温饱,流落人地生疏、四处碰壁的繁华都市。
守在熊熊篝火边,彻夜打盹的警员们,听到响彻云霄的枪声后,个个噤若寒蝉地盯着对讲机,过一会,对讲机发出对方开机短促的沙沙噪音……跟着传来微微颤抖的声音,“又少了一只濒临灭种的老虎。”
门外久候的场长,焦急万分,搓揉着双掌迎上来,简单礼数后,引一伙人进入工寮内。他一进门,就嗅到满室的烤羊味,好像走进一间简陋而崇尚自然,以原始为噱头的烤羊餐厅。伐木工人团团围观,关注的眼光盘桓在围坐圆桌的三人身上,个个沉默,竖耳聆听。刑警开门见山,问些失踪案的套路问题,场长随问随答,众人时不时点头附和。刑警严峻的目光扫遍众人,客工擅自毁约逃离职守,再另谋高就,司空见惯,被人谋财害命也不无可能,然而直觉告诉他,在场的人都跟此案扯不上关系。场长蹙眉思索,片刻补充说,这些客工任劳任怨的,在雨季都没少干活,公司担心他们受寒,昨天送来三头山羊,慰劳他们驱寒补身,客工最爱吃烤羊了,平时早出晚归,粗茶淡饭的,见有烤羊加菜,都馋死了,而且再两天就要发工资了,这时候一走了之,似乎不合常理。
两人赶回工寮,警惕伐木群众,暂时远离河边,最好群体行动,晚上可以在工寮附近架几堆木柴燃烧,小心火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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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月漫长的雨季都过去了,办公室依旧毫无动静,响都不响的电话,像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品静置办公桌上,擦亮的外壳,闪闪发光,诱惑窗台上那盏痴痴盼着夕照的蜘蛛兰盆栽,暧昧地投影在光滑的壳面上。往常,三天两头的,少不了一两通歇斯底里的流浪狗扰人投诉,个把月也会冒出几起暴跳如雷的求助电话,电话里头,不是臭骂闯空门的水獭家族,窃掠养殖场的鱼,就是痛斥泼猴偷采园里的水果,喜欢串门子的消防队哥们,偶尔也来招兵买马,合力驱赶流连于农地的野猪、野象或鹿群。也许是淅沥的长气雨,阻扰了那些祸事,阴沉湿答、闲来无事的日子里,不是翻烂报纸,就是昏昏欲睡。也许是久坐的关系,也许是坐无坐相,一会跷二郎腿,一会双脚搁桌躺坐,还没到风湿的年龄,动辄腰酸背痛,尤其是根扣扳机的食指,冷不防不自主地抽搐着,真让人提心吊胆,哪天一动也不动地瘫痪了。心里很矛盾,电话不响,老盼着它响,真响了,又希望它不要响,职责所在,只是照章行事,颇好的慰藉,尽管理由正当,然而杀生,不是做了,念念经,求宽恕,就可以心安理得。他常梦见群狗来复仇,只只呲牙咧嘴,垂涎欲滴,狰狞凶猛。屡递辞呈,都被上级找不到合适人选挽留了下来,还半恐吓半利诱地劝他说,这年头养家糊口,挺不容易,到哪去找如此安闲的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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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向对岸说,那里可以找到关键线索。刑警迟疑,有所顾忌地望着那一片高过人头随风轻舞的芦苇。他二话不说,带头从下游的独木桥过河,然后挥刀开路,到了压痕处,一股恶心尿骚冲鼻,令人头晕目眩、恶心反胃。叶茎上散布点点凝固的血迹,零星苍蝇盘旋,土面上有数个干涸凹陷如杯口大的虎脚印,心里忍不住呐喊,果真是虎干的好事。刑警不愿逗留太久,急忙拍照,搜证。他惊讶地发现半截的虎脚印,三年前闯入部落,叨走牲畜,造成三名追捕的年轻族人受重伤,恶战中被族人削掉半个脚掌的凶嫌,再次作案!顺着压痕一直前进,深入树林,蕨类丛生,再次嗅到浓烈的尿骚味,他止步,观察周遭。
警车停在工寮前的空地。
围观者顿时惊呼。
他从车里取出来福枪,扣上肩带,穿头斜负着,将上鞘的开山刀扣挂腰带上;刑警也从副驾驶座前的手套盒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佩带腰侧。场长听说是老虎,吓破了胆,双脚哆嗦,不敢带路,口头指点方向,操林间小径上小岭,后面下陡坡,再穿过树林,约百米左右,就能看见一条如双向马路宽的河,河边有个木板搭建的小码头,那里是客工平日汲水洗澡的地点。出发前,他们将裤管塞入袜筒里,从工具袋取出一块肥皂,从鞋到颈部,彻底涂擦,防蚂蝗黏上身,跟着两人合眼、憋气,全身喷洒带有淡淡草味的驱虫药。
他俩驶往邻近村庄的小警局,路上他告诉刑警,以老虎习性,今天黄昏或明天黎明前会回来吃剩余的残骸,为了猎虎,只好让罹难者暴尸荒野。到了警局,吩咐提早准备晚餐,然后商讨猎虎行动。刑警向他讨个推测,也好将案情的来龙去脉上报领导。他啜口水,缓缓地说,从罹难者身上残留的衣服碎片,说明老虎早埋伏工寮附近,虎视眈眈物色猎物,受害者可能是在下岭时发现尾随的老虎,惊慌逃命,以为跳进河里,可以逃出生天,熟不知老虎极谙水性,在河里被叨后,一直拖到树林边那棵大树下;其实在下陡坡的时候,老虎前肢短,怕栽跟头,小心翼翼地跑得慢,趁那时候,如果爬上大树,或许还有逃生机会。他认为老虎已食髓知味,饥肠辘辘时,有可能潜入村庄或原住民部落捕食,这只老虎已威胁到人畜生命的安全,按律得捕杀,他决意黄昏前重返案发地,守株待兔,一枪崩了它。
半晌草丛堆里传来窸窣声,有东西偷偷摸摸地匍匐而来,断断续续,越来越近,忽地一个虎头破草露出,张嘴呲牙地堵进瞄准镜口,他额上沁出汗珠,左手稍移位,将十字中心套住绿炯炯的两眸之间,吸口气,憋住,食指一扳……
他开柜,取出来福及气枪,装入黑色的护枪皮套,换了一套咖啡色猎装,穿高筒军鞋,系上工具腰带,带把上了鞘的开山刀,取两个连三发的弹匣放入右腰侧的皮制弹盒内。十来分钟后,刑警开土色穿山车来接他,他坐进副驾驶座,刚从外地调任的刑警,身材魁梧,能说善道,他客套几句就闭目养神,一路警笛销声,警灯闪烁,健谈的刑警喋喋不休,他敷衍地嗯个没完,一直到拐进蜿蜒崎岖、尘土飞扬的林间小路,说话声音被颠簸的路况,抖得难以继续才噤声。
他环视周围动静,太阳偏斜,风阑珊,绿影娆娆,零星虫鸣,啾啾群鸟缓悠悠地飞来飞去。
坐落山脚下的兽医局,依山傍水,鸟语花香,环境幽雅恍若世外桃源。一年到头生活悠闲,工作一星期五天,朝八晚五的,后院附设独立式平房宿舍,工作居家近在咫尺,既便利,机动性又高,也就如同没有固定上下班和假日休息时间。没事溪边活动筋骨,种种蔬果花卉,事情来了,捎上钳子、网兜、麻醉枪、嘴套、大麻袋。看见目标,尽可能将它逼至死角,设法用钳子或网兜先固定,然后一枪麻醉,如果遇到兽性大发顽强抵抗的,只好随机应变,追逐行动中,择个空旷无人处射击,见吐舌,身软了,上嘴套,装麻袋,拖至车上的铁笼囚禁,带回兽医馆处理。它们的命运,国家有明文规定,由兽医照例处置,带狂犬病或桀骜凶恶的,难逃安乐死的命运,健康又可被驯化的,是农场管理者喜爱的看家狗,手续费低,程序简单,任人领养。若是肇事的保护动物,或放生,或送去指定的动物园。大多数的流浪狗见了他,如见了阴伺、鬼魅,四肢颤抖瘫软,啜泣求饶,任他摆布。阿嬷及一些路人见了,或交头接耳,或骂一顿话,八成骂他是刽子手之类的恶话,心里觉得委屈,那些人瞎了,看不见疯狗撕咬路人?抑或事不关己的侥幸心态,对闻风丧胆的狂犬病威胁,视若无睹?倘若狗主人懂得疼惜,流浪狗也不至于泛滥,到处滋扰;又倘若无伤人事件,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上级老是提醒,教他不可心慈手软,一再强调,动物跟人一样,犯了法,都得按律给予制裁。
午饭后,他到溪旁散步,顺便关心被雨水摧残的花圃,那里风柔温润,流水潺潺,蝉鸣哔哩,没多久丝丝睡意徐徐到来,正想找个干净的长板凳午休,突然腿侧裤袋里的手机颤动,他打起精神掏出答应,州局主管来电,说过一会刑警来接他,令他携办一起28公里伐木场的客工失踪案,从场长提供的蛛丝马迹,猛兽袭击的可能性很大。挂了电话,他立即拨电回家,轻描淡写地交代一番,说要到外地公干,快则当天回,慢则两三天可办好,然后疾步走向管理室,填表申请开枪柜的钥匙。
雨季才过,放晴了两天,又开始闷热起来,蚊蚋倾巢而出,四处窜扰。室内散发淡淡的霉味,那盏老旧、摇摇欲坠的天花板吊扇,发出像随时肢解的“就垮啦”警告,纵使岌岌可危,仍鞠躬尽瘁地旋起微风,驱着虫,催起眠来;窗外那些聒噪的蝉儿,仍死性不改,刚休战了一季,喉咙又开始发痒,就是看不惯异己的噪音干扰,没完没了地到处找茬儿,从早就挑衅地叫嚣着,真不知有何深仇大恨,各有各的嗓门,各有各的自由空间,能这样争吵不休。
见刑事盘问告一段落,他使个眼色,刑警眨下眼,他便接手发问,这些天,周边有什么异常?围观数人窃窃私语,跟着有人提高声量,说前阵子听到哮喘似的嗷吼声,吼声响亮来自森林深处,最近几天就没再听到了。他暗自思忖,续问什么时候烤的羊?场长说,昨天下午四点前提早收工,由失踪的客工操刀宰羊,弄得一身脏兮兮的,说要到河边清洗,晚上羊烤到一半,才发现他没回来。他心里霎时有了谱,低身跟刑警悄声密谈,客工描述的吼声颇像虎啸,八成被虎叨了,刑警顿悟,喃喃自语地推敲起来,是羊膻血腥味引来饥饿的老虎,一身羊血味的客工成了代罪的羔羊!
到了河畔,刑警如临大敌,右手贴紧手枪套,准备拔枪姿势,边东张西望,边埋头找线索。刑警埋怨杂草太乱,骂伐木工人留下的践踏痕迹破坏了现场;他一到河畔,就被对岸草丛那一块凹凸不平的辗压痕迹深深吸引。
半晌草丛堆里传来窸窣声,有东西偷偷摸摸地匍匐而来,断断续续,越来越近,忽地一个虎头破草露出,张嘴呲牙地堵进瞄准镜口,他额上沁出汗珠,左手稍移位,将十字中心套住绿炯炯的两眸之间,吸口气,憋住,食指一扳,砰的一声巨响,弹头旋转出枪管,朝标的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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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他们纠众返回工寮,客工们已在铁丝网篱笆内,七手八脚地架起数堆木柴,没一会簇簇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两人决意去找那案发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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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递给他对讲机,教他如何使用,语重心长地说,事了或遇紧急情况开机通报,我们随时待命支援。
都说得到这份工作,是福分,局里的同事还经常嬉闹着和他对换工作。回想当年步兵退役,热爱丛林,报考国家公园局的护林工作,还没甄试,就被野生动物科录用,培训半年后,分派到靠近部落老家,一个务农的小山城,向兽医局借了间小办公室,门上挂着“公园局野生动物特驻专员”招牌,支援方圆百里的城镇乡村。有人说,这是个让人争破头的肥缺,耐人寻味,也有人说,没人呆得过半年;他不费吹灰之力,侥幸地靠山林长大的背景入行,而且一呆就是廿余年。
群鸟惊飞,冲向微醺晨曦笼罩的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