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恼人的噪音消失,掀开窗帘,天地漆黑一片。“咕噜,咕噜”饥饿感油然而生,魔幻终抵不过饥肠辘辘。然而,意识里潮声阵阵,想去看海。

那个身材瘦削,肤色健康,笑容恳切的年轻作者,我注意到了。在散文的絮语中,在剧场的灯光下,从座谈会上的对话,有声的影像诗里,他让我看见了。此时,我以小说读者的视角,看他站在街上述说被人问路的经验:“但我始终不喜欢被人问路,因为‘问路’纯粹是功能性的。我只能给问路人指引方向,却不能告诉他:‘喔,那个游泳池嘛,我小时候常常和父母一起去的……对方听了大概会对我翻白眼吧。”这些叙事语调很熟悉,在哪里听过?耳边有话语絮絮叨叨:“不懂为什么,这件事老是要回来,这个梦。每次我心里烦,我就做梦,梦到这件事。就是那次葬礼,我祖父的葬礼……不懂为什么,这件事常常在梦里回来……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我不知道。”咦,这不是郭宝崑的《棺材太大洞太小》里的叙述者的独白吗?怎么戏剧里的声音窜入小说情节里?还是,小说语境中响起剧场的声音?是我将时空错置,独白交叉?

毋庸置疑,小说集《大海的人》有可读性,也是罗兰·巴特所界定的“可写的文本”(writerly text),它是一种类似未定型的“生产”,是多元的、开放的,随着读者的积极参与,它不断地游移、转变,呈现各种不同的可能性。读者在阅读可写的文本时,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介入文本之中,从作者写出的东西中创造出作者未写出的东西,既在阅读,也在写作。所以,读者不能用惯常的思维来解读这类文本,而需要参与生产意义,且通过文本中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梳理过程,也扮演作者的角色。所谓“互文”,巴特指出,任何文本都是由过去的引文、语码、程式、韵律,以及零碎的社会语言,在进入文本后重新安排而形成的一个新的织物。(《文本理论》)

看来,困惑的叙述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上班途中突然改换行程,并向公司撒谎请假。可能是在火车上捡到一本叫《相遇一条孤独虫》的书;也许他太久没有触碰实体的书,被旧书的气味迷惑,才把它据为己有。你看,他偷书的模样多滑稽,紧张到几乎晕倒,不敢跟乘客目光相触,手心还沁汗。或许想起中学老师骂偷偷读书的同学,不花心思考好成绩,整天读书,把自己的人生虚度掉。可怜虫,老师的训斥还牢记在心!可能,他害怕偷书违法,其他人都忙着打拼,没空犯案,自己却反常。

睡梦中,听到作者娓娓地讲述一则城市寓言:“大海的人们都相信传说。传说陆地只是人们暂时的居所,总有一天人们会回到大海……大海的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说话……大海的人不说话,因为他们深深明白话语的力量……大海的人们习惯咸咸黏黏的海风,以及终日不停的海涛声。海浪的节奏是大海的人们共同的心跳……大海不见了,填土填成陆地。大海的人们在很久以前忽然行踪成谜,集体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世无人知晓……隐隐约约地,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阵轻柔的声音。是歌声!……站在海滩上的人听不懂歌词,甚至无法肯定究竟有没有歌词。但那曲调里头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地显露在各人的心中。……他们沉浸在心中的曲调,带着微笑,踏入幽谧如深海的梦乡。”这如同乐音的叙事声,像风笛手吹奏的乐曲,把我牵引到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古城,头枕在冰凉的残垣上,睡得极安稳,醒来思维一片清明。

“我望着大海,清楚知道自己实在太久未到海边来了。10年了?抑或是20年?我开始怀疑最后一次来到海边,是不是中学时期和同学们一起来烤肉……我已经很久没听过小镇的年轻人结伴到海边烤肉了。小镇的年轻人都很积极课业,毕业后积极于工作,为小镇的进步与发展努力,就更不会到海边来了。”

于是,喝着,读着,想着,窗外的噪音不那么令人心烦了。高行健说:“文学便是人精神上自救的一种方式。不仅对强权政治,也是对现存生活模式的一种超越。”(《巴黎随笔》)我尚未具备超越的能力,只是注意力转移,心绪稍微平静罢了。

朦胧中的多重内容

感到小说里尽是熟悉的声音,关于记忆,关于遗忘,关于身份认同、生命旅程;那些孤独的、忧郁的、荒诞的、异质的、疏离的声音,都是城市人的生存议题。“在街上走着,我会留意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看起来都那么若无其事,那么正常。但我现在终于知道:所有人都带着生存的挣扎,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努力地走着。所谓活着这回事还真是有点吊诡。”这是《没有地震的国度》里爱吃薯条的男主人公陈靖宇的感受。他觉得薯条以一成不变的形状和口味像船锚,在他的世界快要没顶时,把他抓住,不使他溺毙。不明白“没有地震的国度”到底要表达什么?有经验的读者如我也有阅读的苦恼。

未定型的“生产”

为何想起亚特兰蒂斯?我正在阅读《深海里的迷城》,它是梁海彬的小说集《大海的人》中跟海相关的其中一篇。叙述者居住的城市也有类似亚特兰蒂斯的境遇。他说:“和我一起成长的本城已在某种不知名的情况下宿命式地迈向了亚特兰蒂斯式的沉没;取而代之的‘本城’是一个新世界……我明白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的命数和生灭,而我和本城的分道扬镳也是必然的事实……我从来未预料本城竟会悄然无息地离去,而我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因此,叙述者感到自己和本城的所有记忆与往事都无所依附,他失落迷惘,不再想出门。然而,午夜梦回时,透过墙上的地图却窥见海底深处的亚特兰蒂斯古城。恍惚间,他潜入静谧的深海,变成悠游自在的鱼,在被沙覆盖的古城街道上吐着泡泡。然则,现实生活里,叙述者为了跟大伙一样适应陌生的本城,到医院做记忆消除手术,选择做个没有记忆的人。如此虚幻又真实的情境,让人感到疑惑,却禁不住着迷。这正是魔幻写实主义小说的叙事特色,似乎存在却又不存在,是事实同时又是虚妄。实则,文本透过魔幻境界的折射,隐喻冷酷的现实世界,以刺激读者思考生存的本质。

“呜……嗞……呜……嗞……”阵阵声波从远古的海底传来,是亚特兰蒂斯的呼唤?事实是,声响来自窗外,组屋旁工地里掘土机引擎不停操作发出的噪音,源源窜入屋内,直击我的脑门,使我烦躁不安。思量,我亦身处在高度文明的城市;有楼宇插入云霄,隧道穿透地表,网络环绕岛屿,声光色影撩拨感官,资讯铺天盖地考验心智。岛国也可能于瞬间被摧毁、掩埋、销声匿迹,变成未来人类的传说,如同我们提起的亚特兰蒂斯?为这极大的可能性,我该做什么?

听叙述者继续说:“我想,是本城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变化。不是我的记忆力衰退,而是我开始跟不上本城蜕变的速度……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并不是本城。本城早已不在。现在这处地方,是不同于我熟悉的本城的‘本城’。”熟悉的城市陌生化了!起初我也以为是自己记忆力衰退,后来发现那是城市人无可回避的经验——迷路。大部分的人会慢慢习惯,以至无感或以为是新鲜感。唯心思敏感的作者把这种经验置入文本,化现实为幻境,打破主观与客观的时序,混淆人与魂、实感与虚幻、神话与现实之间的界限。读这样的文本好比做梦。梁海彬认为:“梦总是出人意表、出乎预料,每一场梦都是独一无二的。”的确,爱做梦的他,认真琢磨游走在现实与梦境边界的叙事技法,像魔术师那样变幻事物的本来面目,制造荒诞感,又不给以合理的解释,通过奇谲多变的情节,表现存在于城市生活中人的行动与意识的多重隐喻。

作为读者,我听得出这些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言意悖反。那是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声音的冲突构成的反讽。人生是矛盾的、似是而非的,城市生活本来就是由各种各样的荒谬事件组成,只有通过反讽的方式才能呈现这种状态。至于反讽的种类;语言的反讽、情境的反讽、戏剧性反讽等等,建议去读《文学批评关键词》。

凌晨失眠,细读靖宇和自杀身亡的李老师的对话。其实是在黑暗中听到老师灵魂的声音,灵魂说:“我长久生活在有大地震的世界里,一生都得处在戒备状态。每次地震发生,我只能够努力呼吸……这是谁也无法预测得了的地震……而我根本无法离开,到一个没有地震的国度去……这是自然灾害,无法怪谁,只好长期与之抗衡……这完全是生命的决斗……我活多久,这场战斗就会持续多久。”瞬间,心底了然!

读者作者间的抗衡或协商

喂,你这个前途大好的青年岂能将宝贵的时光耗费在海边。大家都在为事业打拼,为社会进步献力,你却跑到海堤上吹风看闲书。你是一条没出息的鱼!且在日头底下,肯定被晒成咸鱼。而且老是缅怀过去,不懂得展望未来,更像是条鲁蛇(loser)。这是隐含作者的声音吗?是我——读者的声音。正是“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录〉序》)我觉得阅读的趣味就在此。读者具有自主性的阅读行动与策略,跟作者的权威性与文本既定意义产生一种权力抗衡或协商的关系。我来看海,是想更靠近作者的想象世界,不凭空诠释文本,产生“感应谬误”(affective fallacy)。

没有患过心理疾病的人,好比没有经历过地震的人,是难以想象患者/受灾者所承受的身心煎熬。作者找到贴近人物内心的叙事语言,使用象征、暗喻、借代等手法,在朦胧中隐藏多重内容,供读者切近的阅读。闭起眼,仿佛看到在幽暗的矿湖边抽泣的靖宇,他也存活在地震的国度,挣扎于抑郁的边缘,似要沉溺。然而,一个场面调度,作者把晨光映在湖面上,恍若精灵在水面上舞动跳跃,再用白鹭的身影点缀矿山峭壁上的绿荫,让人物深深地松一口气,跟矿湖遥遥相望。这诗意的结尾,迎来曙光,暗喻希望?我不确定,但放心入睡了。

翻阅《大海的人》,思绪如潮汐起伏流动,那来自心海的声音,确有巴特在《文本的乐趣》中所言的“文本给读者带来的狂喜”。

英培安说过:“每一种文类都包含着另一种文类的因子和特性,而且每一种文类都能丰富另一种文类的结构与形式。”(《记忆与旅程》)“不知道为什么?不懂为什么?”两边的叙述者都这样说。即使两个文本是不同世代作者的不同文类的创作,它们都把个人的社会存在置于特定的环境中审视,反思记忆和传统的问题。我把两者联想在一起,也是合乎情理的。阅读本来就是一种互文活动,以前读过的文本和当下阅读的文本重叠互涉,产生共同的意义,这样诠释有何不可?“读者与文本的关系就是一种诠释关系”,这是讨论读者与阅读概念的基础。

某个周末早晨,带着《大海的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上东海岸12号防浪堤。阳光明媚,海风拂面,海水淼淼,大海的声音响起:“这里的人天天在这块土地上走着,尽管脚底下曾经是大海,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偶尔有人走着走着,竟然感觉晕眩,仿佛晕船。”任何文本都会发出声音;人物的声音,叙述者的声音,隐含作者的声音,还有文本细节透露的各种声音;文本的世界众声喧哗。关于“声音”,可参阅《文学批评关键词:概念·理论·中文文本解读》,其阐释深入浅出。随即,听到《出走的鱼》里的白领青年说:

想起,叙述者偷的那本“书”跟《大海的人》里的一篇小说同名。原来,小说情节里藏着另一篇小说的故事。这是个遭遇奇特的人的故事,这个人为了不被城市消失;换言之,他不想被同化,独自跑到沙漠里却迷失了方向。他哀怨地说:“我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某一处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像似有个缺口似的……我不知道身上这个缺口何时出现,也不知道我所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我的四肢都还在,脸上五官也都在……对于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实在一点头绪也没有……”又是“不知道”,真是条可怜的孤独虫!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近半年,我断断续续的翻阅《大海的人》这本“新织物”,思绪如潮汐起伏流动,那来自心海的声音,确有巴特在《文本的乐趣》中所言的“文本给读者带来的狂喜”(jouissance)。在小说里,梁海彬提出他的疑惑,抒发他的忧虑,呈现他的想象,掌握他做梦的权力,善用他诗性的语言。好的小说表现现实,但也超越现实,让读者看见作者/他人的困境,亦看到读者/自己的。

梁海彬说《大海的人》是一封给迷失的人的情书,他认为潜入深海不是遁世,而是积极的冒险,到深海里感受源源不绝的力量。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对话录》里提到“亚特兰蒂斯”(Atlantis,大西洲)这片古老的“大陆”。传说它是个拥有高度文明的城邦,其天然资源丰沛,行政制度完善,军事力量强盛,市民衣食无忧,却突然遭逢大洪灾沉入海底,从此销声匿迹。这个神话般的失落文明,有一股魅惑力,数千年来吸引考古学家、史地学者以及冒险家们不懈探究,想方设法搜寻其神秘的遗迹。“亚特兰蒂斯”也许是柏拉图的奇想,是他对理想国乌托邦的想象;或许用以隐喻发达文明仍有其脆弱性,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永恒不朽的。还是自然灾害的毁灭力量不过是个借喻,人类如何守护其文明遗产,方可永续发展才是关键。无论柏拉图言说的意图为何,此说法,至今以至未来,都还有用。可惜,有用的东西,人们不一定懂得好好利用。

戏剧的声音窜入小说

愤然站起身,把厚重的窗帘拉上,明灿的光线被隔绝在外。在暗沉的室内,拧开特亮的日光灯,调低冷气温度,再把视频音量调高。能源消耗越大,碳排量愈多,音响分贝越强,离毁灭性愈近。为何如此伤害地球?就算我不是个彻底的环保分子,我也是个生存在岛国上的小人物,且这城市是我安身立命的唯一居所,无论升华或沉沦,我只能随之起落,别无他处可栖身。听说人知天命后,不抱怨、不悲观、不心软,舍弃对自身无益的人事物,就能活得自在。我想这样度余生,奈何负面情绪如火山爆发,熔岩飞溅,幸亏身旁没有易燃物体。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冰镇kronenboury 1664,握在掌心,火气骤降。边啜饮,边翻开蓝蓝的封面,三尾鱼环绕着潜入深海的叙述者,缓缓地向我游来,他说:“总是有人跑来向我问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爱向我问路,确切的原因不清楚,但我想很大原因是因为我在街上根本不低头看手机吧。将心比心——我若要找人问路,自然会问那些能够意识到我的存在的人啊。”确实,满城都是低头刷手机的人,找个抬头走路的人都难,何况找人问路。

他们的血液是大海潮汐的流动,他们的心跳是大海击拍岩石的节奏,他们的呼吸是风在浪上的呼啸,他们的双眼是阳光和月光照映在海面上的点点波光。

——《大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