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石凳上谈了很久,那是多年来最接近交心的一次谈话了。
上班路上他心里很烦躁。老婆近来不对劲,老是找他的碴。自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有点紧绷,表面上好像相安无事,但他总觉得台面下有暗流涌动,不知何时会有烈焰喷发出来。
她抱着枕头大动作下床,说:你要刷就刷到天亮吧!我不打搅你!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已经走出房间大力摔上门。那晚她在大儿子房里睡觉,大儿子上大专后,他的房间就空下来。换作以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近年来他们的生活内容,随着孩子的成长与时代进程改变。她也少问他公司里的事,在朔料厂当品质管理主任多年,除了工厂购入新机器他需要跟进之外,所有日常管理程序已经电子化,职务也定型了。近来工作上还算有些冲劲,说起来还是因为进了公司的群。近年来各种社交媒体平台涌现,各种群纷纷成立,管电脑科技的同事也成立一个群。他与同事们在群组里的互动频繁,常常讨论产品和物流问题。突然觉得以前很讨厌的一些员工,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他们在群里的发言,让他看到员工们的另一面。
突然间群聊成为人们生活的主菜。小学同学找到他,然后与中学同学也联络上,大家互相找来找去,热闹得不得了。他受邀加入很多群,渐渐投入群聊人生。
那晚她先上床,他上了床扭开他这一边的床头灯,垫高枕头坐舒服了继续浏览在客厅里没看完的信息。突然间她坐了起来扭开床头灯爆喝一句:你到底要不要睡觉?!他吃了一惊说:噢!吵到你啦!Sorry!我就睡了!
她父亲80寿宴那天,他们开车回老家祝寿。老家在小镇上,岳父母不愿随儿子搬到大城市,宁愿与老母一起住祖屋,奶奶往生后祖屋就由二老留守。小镇的房屋占地大很空旷,两老住得很舒服,当然主要还是因为身体健康无需旁人照料。他们屋旁有一块地,岳父种了很多果树。回家时刚好是红毛丹季节,屋里有一堆毛茸茸的红毛丹等着他们,四周爬满嗜甜的黑蚂蚁。
他走到她身后环抱着她的腰身,把脸埋在她颈子和肩头的凹处用力嗅着,克制着颤抖的声音说:今天星期日,我们去吃香港点心吧!她说,我煮了鸡蛋啊!儿子也还没起身呢!他说:鸡蛋搁着,星期天让儿子多睡。我们自己去,给他打包回来。
反正现在什么事都归罪于手机。包括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近来他有些健忘,老在找手机。今天出了门突然又回家,儿子还在慢条斯理地吃早餐,她已经换好衣服等着送他到学校去。她问:忘了什么?他说:看到我的手机吗?她说:不是在厕所吗?他啊地一声莞尔一笑,三步并着两步奔上楼,手机果然在马桶水箱盖上。蹬蹬蹬又下了楼,扬声说:我走啦!走到门口,听到她低低说了一句:现在连上厕所也离不开手机了。好像自言自语,又刚好让他听得见。他在门口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
寿宴设在镇上的两家酒楼之一,也是他们订婚时吃酒的地方。酒楼的装潢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变化,菜色还是一样扎实可口,大盘。寿宴结束后,她爸叫大伙回家聊天继续喝酒。他不熟悉小镇的路,由她开车。快转进老家路口时,她突然转向另一个岔口说:带你去看一样东西。都快午夜了,到处黑不溜秋的。看什么呢?他有些纳闷,看她笑盈盈的该不是坏事。小镇的灯杆很高,微弱的灯光在路上打出迷离的黄色光圈。
出发去酒楼前大伙在老家集合闲聊。她发现他一直在看手机,用严厉的眼神配合嘴形示意。她大嫂说:哇,你好忙啊!他笑笑说:一些工作上的事。他与她兄嫂很久见一次面,没什么话说。后来逮到一个机会她说:可以不要老是刷手机吗?他说:大家都在刷手机啊!怕她生气赶紧陪笑道:刚知道群里有个同学也住这里,是嫁来的。她和老公想安排见个面呢!她没吱声。
她也想到,后来到另一个城镇纺织厂当书记,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屋里没电话,他要找她就得打电话到隔壁的杂货店,伙计就在店口大喊:罗小姐,你的电话!她的室友和店里的人总爱取笑她:是不是男朋友啊?记忆中因打电话被取笑的事多得不可计数。
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突然起身找手机,找来找去找不到。进入厨房看到她站在火炉前,火炉上烧开了一锅水。一探头看到锅里几台手机在煮着,他的手机也在里头。他大喊:你疯啦!冲过去想熄炉火却打翻了锅,滚水淋在她身上,她尖叫起来。他撑开喉咙嘶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儿子都跑下楼来,大儿子竟然也在家呢!他大叫:打995,叫救伤车!可是手机还在锅里呢!大家都用手机后,家里就不装地线电话。这时她烫伤的手开始溃烂,皮肤连着血肉一片片剥落,她也慢慢往地上瘫下去。他冲过去抱住她,哭喊着她的名字。她抬起头软弱地说: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他说:我知道!嚎哭起来。
他们向来生活和美,孩子小时候她骂骂咧咧负责管教,满屋子一天到晚都是她的声音。孩子长大她不再唠叨,人也安静下来了。那晚是她第一次为了群聊的事对他发飙。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谁怕谁的强弱之分,但自己理亏也就忍气吞声,与被比中指情况一样。虽然那件事之后她没乘胜追击,但后来频繁的冷暴力也不断在20多年夫妻情的坚实内核上刮痕。
他们家四个孩子,她是小女儿。三个哥哥成家后都往城里发展,逢年过节才回家。老家很多房间,岳母还留着她的房间,到底是小女儿比较娇宠。从外州回来的哥哥和妻小都在镇上的酒店下榻,只有他俩带着小儿子在家住宿。
那晚,他退出了几个群。
她很开心去换衣了。
他吃了一惊说:噢!吵到你啦!Sorry!我就睡了!
什么群啊?她问。
次日他没话找话小心翼翼地问:阿弘房里冷气够冷吧?睡得好吗?她淡淡说:不好。然后解释:我现在很难入眠,有灯光我无法睡。那晚她抱了枕头回主人房,他们也算是和好了。后来他再也不在睡房里刷手机,生活如常。但是她持续不开心,讲话带刺或一语双关。他无法猜透她心里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踩到地雷。他想,如果她身边有个女儿是否好些。生小儿子的时候有些困难,后来也没再怀了。两个儿子都是木头,他知道她一直希望有女儿。
哎!什么都谈啦!
他们在老家逗留三天。次日他与同学相聚,邀她一起去,她说难得回家,想多陪陪父母。他就自己去与将近40年没见面的同学相见,晚上回到家她已经睡了。次日他告诉她,见过老同学,发现她变化很大,完全不是他记得的样子。她先生是个成功的生意人,饭是他请吃的,谈了一堆他的成功秘诀。她笑说,幸好我没去。去了也没话说。
她在一座面积很小的蓝色建筑前停下车,说:这就是我们村镇的民众联络所。他愕然看着她,她又说:我以前就是到这里等你的电话。此时他才看到,联络所旁边有一个电话亭。现在都没人用公共电话,不明白电话亭为什么没被推倒。电话亭没有门,放电话的架子和电话也不在,一本很厚的黄页电话簿还被铁链锁住,垂下来的发黄的纸张像狗耳朵那样一张张往上卷。
他斜乜了她一眼,知道她在开玩笑。哈哈笑了一下,继续刷手机。
1. 手机
想到当时追她的情形,他心里有些悸动。他是外地人,认识她是因为到这个镇推销朔料成品。是的,那是个推销员挨家逐户推销货品的时代。最初给她写信,一封信得等一个星期才能收到,打电话快些。可是当时他们家里没有电话。她把公共电话的号码寄给他,约好时间就可以通话。他们就一个打电话,一个等电话,度过煎熬的恋爱期。
从小镇回到城里的家,他透了一口大气。每次陪她回家总有些挫败感。在自己家里她从来不管他,可是在她家突然有很多规矩,做什么都不对。躺在自己的大床上很舒服,可是他竟然无法入眠。他们坐在石凳上谈话的情景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他记起当年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兴奋,每一次听到她娇嫩的声音就心跳加剧。她说希望能回到从前的时候,他心里也酥了一下。
抵达工厂时他从左车道切入右车道,突然一串凌厉的喇叭声响起,他猛踩刹车,刹车器尖锐嘎叫。差点与飞驰而来的宝腾相撞!他挥挥手向宝腾司机致歉,对方怒目横视嘴里不知说什么,朝他弹出中指。右车道是他的路权,中指回敬是他的权利。工厂铁闸门内的警卫目睹危险的瞬间,对他比了一个可以翻译成“好险”的手势。他惊魂普定,肾上腺素飙升惊出一身汗。心想,此事最好别告诉老婆,她肯定会说,是看手机没看路吧!
孩子还在上小学时,晚饭后轮流监督孩子做功课安排他们上床睡觉后,他们会相拥着看电视,有时看完新闻还追加一部电视剧。谁累了就在沙发上睡去,等另一个看完节目,才一起上楼休息。总是她先在沙发上睡去。
哦!你们都谈些什么啊?
突然间她打开车门说:我下去看一下。此时他的手机滴嘟响起,回了信息之后,转头朝她走去的方向看一下,没看到人,只有电话亭在暗影中冷然瞅着他。他按了一下喇叭,没有动静。她跑哪儿去了?突然心里有些发毛,不会是走进电话亭时空旅行去了吧?他还记得1960年代他最爱看那部英国广播公司出品的科幻电视连续剧《神秘博士》,剧中人物都走进一台红色的电话亭后,就跨到另一个时空。他们还曾经在信里讨论过《神秘博士》的情节呢!
那是以前。经过那晚的事之后,她的攻击性越来越强了。有时晚饭后他洗好碗到客厅里,还没坐下他的手机叮一声他掏出手机看。她斜乜了他一眼说:又是群的信息吗?这电视新闻会不会干扰你啊?他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悄悄地按静音坐在她身边陪她看电视。但搁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却老是震动低吼求他关注。她的眼死盯着电视荧幕,但他知道她并没有在看电视。她就好像他老家以前养过的那只很会抓老鼠的猫,当它看到猎物的时候,全身的毛竖立,身体僵硬动作缓慢,补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从来没有老鼠可以在它的爪子下逃脱的。
哎!不就是老同学啦!工作单位的,还有上次一起去爬山那些工艺学院的朋友。
3. 梦境
他下车向联络所走去,看到她坐在外墙的石凳上,从车子的角度看不到,因为被墙挡住。他在她身边坐下,问她:你在喂蚊子吗?这么暗。她说:以前我来等你的电话的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等的,没想到这石凳还在。他说:看起来联络所早已废置了。她说:晚上是没人的。她又说:那时我们久久打一次电话,总是聊很久。我常常被人骂,说我占用公共电话太久。她脸上似笑非笑。他搂着她的肩说:嗯,我那时晚上常常借故留在公司,也是为了给你打电话,扫地工人常常笑我。她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那样谈话了,多么希望能回到从前啊!她叹了一口气。静默了很久,他说:从前太不方便了!
最初他们因群聊的事也有些互动,还互相打趣。晚上他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他习惯第一时间读取和回复。她会问:你每天都跟谁联络啊?那么好聊。
正抽泣着突然醒过来,原来是个梦!脸上竟然爬满泪水。谢天谢地!不是真的,只是个梦!是现实里的神思跑到梦里去了吗?伸手一探,她的位置是空的。他一跃而起冲出睡房,几乎是滚下楼的。她果然在厨房,电炉上一个铁锅冒着热气,他扑过去探头一看,里头一堆鸡蛋!鸡蛋表面冒出一串串水泡。看到他像鬼的样子,她皱眉说:你怎么啦?那么早起,要出门吗?他觉得全身乏力,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通常在家吃早餐,她正在弄早餐呢!
还有一次,晚饭时间,她已经把菜摆好儿子还在刷手机。他用眼睛警告儿子,可是儿子完全沉浸在群的私密天地里。然后,地震了!她把饭碗重重往餐桌上一摔,骂:是要吃饭还是刷手机?儿子的惊吓程度,与那晚在睡房里她发飙时他的惊吓度不相上下。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他觉得很滑稽差点就偷笑了。儿子放下手机开始吃饭,一顿饭吃得有如等着上绞台,三两口扒完一溜烟上楼去了。后来与儿子独处时,他对儿子说:妈妈近来心情不好,我们尽量不要惹她生气。念初中二的左脑男扯扯嘴角说:我知道,妈妈更年期了。
吃点心时手机突然响起。她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我加入老同学的群了,他们一直找我,想搞聚会,打算到迪沙鲁两天一夜,我还没答应呢!他说:去吧!与老同学见见面也好。心里,却忙忙碌碌在想,那个怪梦要告诉他某些事,他得慢慢琢磨出来。
回到家继续与亲戚们谈话喝酒,她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晚上两人挤在她少女时期睡过的床上相拥入睡,身心都很饱满。
她又唠唠说着:妈妈不放心她一个人等电话,总是叫小哥陪她,电话来了小哥就坐在石凳上当保镖,一个人打电话两个人喂蚊子。她笑了一下。他问:那时你妈妈知道是我吗?她说:知道了。
不就是几个群吧!他没抬头,眼睛忙着手指按不停。
突然间她坐了起来扭开床头灯爆喝一句:你到底要不要睡觉?!
2. 电话亭
那晚她先上床,他进入睡房时她的床头灯已经熄了,意即她准备就寝了。像往常一样,他上了床扭开他这一边的床头灯,垫高枕头坐舒服了继续浏览在客厅里没看完的信息。这是他近来的习惯。以前没刷手机时,他们都喜欢睡前翻翻书。她看几页言情小说,他看商业杂志。谁累了熄了灯就睡,床头灯从来就不造成任何干扰。那晚偏偏有事。他看到好玩的视频咯咯笑了几声,手机滴滴嘟嘟在寂静的睡房里响起来,就像深山里不停滴落的水珠,中间穿插他哒哒哒按手机回复信息的声音。
她向来抗拒手机和群聊活动。其实她生活上非常前卫,家里的种种先进电子器材都是她在操控。他就永远找不到想看的电视频道,遥控器上一大堆按钮,他愣是弄不清楚哪粒钮调屏幕宽窄哪粒调色彩。大儿子到外州升学时,她才决定用手机,主要也是为了与儿子联系。小儿子上学和课外活动都是她接送,没手机还真无法联系。她们家也有一个群发布家庭信息,但她很少发言。她的同学一直想邀她入群,她没接受。她说,跟她们没话讲。
她突然哈哈笑起来说:每天就那么多好谈的?以后把群当老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