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往事,现在回想起来极其虚幻,不知是亲身经历的,还是听人家说的。可能言说者叙述得太生动逼真,听者听得入迷,身心投入,不知不觉就变成自身的记忆了。这些记忆和后来阅读的历史资料交织在一起,相互对照又重叠,越来越深刻,仿如真实,听者竟成了历史的目击者,仿佛虚拟的人生记忆。原来,记忆可以输入,记忆可以建构,亦可重构;记忆的力量,确实叫人敬畏。于是,我的记忆,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成形,它栖居在我尚未存在的地方,它在那里——樟宜路56号,在那里等我与它相见。

中学时读朱自清的《背影》,华文老师说这是一篇优秀的作品,并强调好文章当写得如此真挚感人。实则,我并不很理解父亲蹒跚的背影,怎么会令作者数次流泪。教书时为备课再细读《背影》,记不得如何跟学生解说作品中真挚感人的父子情,但想起过世的父亲,遂写了一篇《永远的背影》——

回到这里,回到这里,我们一起回到这里!

半过世纪后,读到一篇论文“The Past in the Present: Memories Of the 1964'Racial Riots' in Singapore”(2001):“The riots started during the Prophet Muhammad's Birthday procession along Geylang Serai...The past will lives in the present because it serves a purpose and has implication for the next generation.”读着,心禁不住颤抖,潜意识里涌动着莫名的焦灼与深沉的哀痛。

阅读须有丰富的联想力,阅读更需要人生阅历的融入。所以,不急于当前的理解,更别否定少年人的感知能力,而是教会他们成为一个懂得思考与移情的读者。好文章要有读者的思想参与和情感融入,才能显现并延续其文学价值。

父亲病弱的日子,仍然坚持下楼做生意,拖着踉跄的步履,他吃力的走下梯级……一听到父亲推门要下楼,铁栅门发出摇摇晃晃的声响,我就会默默站在门边,注视父亲下楼的背影……下楼的背影一天比一天瘦削,脚步一步比一步蹒跚,我终于深深切切的感受到朱自清的眼泪和心酸!

@一处地方:樟宜路56号

Gelang Si Paku Gelang, gelang si rama-rama,

农历正月初九,到城市书房取资料和订购的书,获赠一块客家传统年饼——米埕。薄薄的浅红色鸡皮纸包裹成长方形一条,很古早味的平民食品。将它和纯白精装版的三册《第二性》一起放进袋子里,还担心厚重的书册把米埕压碎。书是我的精神食粮,米埕则是孩提记忆里的甜食,可是不因其轻重而有差别待遇。小心翼翼地提着它们回家,犹如我生命中难于取舍的重与轻。况且,这一块普普通通的米埕却来得不易。

这块米埕是随着疫情中返乡过年的游子,从三合港(Chaah)老家一路通关检测,步步警惕,降落岛国,辗转再交到我手中。且一听“三合港”这地名,心头一颤,似曾相识,就是小时候听大人提到的,某某人从联邦昔加末(Segamat)的三合港来我们这里吃头路。那么一个马来亚的城镇,在还没能辨识地理方位和判断车程距离的童年,我是不是跟大人去过?记忆纵使一团模糊,脑子里却残留一片流淌着乌水的小镇河景,还有一群打赤膊肤色黝黑的孩童,在水中玩闹嬉戏的画面。那究竟在哪里?遗憾,而今已无人可问了。

带回家的三合港米埕,摆放在两老的相框前,直到年十六父亲忌日当天。这味道曾是咱们家熟悉的,老人家会欢喜,我聊以自慰。记得童年的炎炎午后,在厨房后门端个矮凳坐下,一口米埕,一㗝呸乌,听大人们聊着柴米油盐的琐事,还有街头巷尾的闲话传闻,满嘴甜香和甘苦味,就乐趣无穷了。当时的米埕咖啡粉,还有豆沙饼榴梿糕马蹄酥芒果干金桔膏豆蔻油等等,都是联邦亲朋戚友不辞劳苦,搭上颠簸的长途巴士或南下火车,大包小包拎来的土产手信。

不舍得把三合港米埕拆封,担心拆开,米花受潮,就漏风不脆了。想想,橱柜里一堆各式各样的塑料密封盒,总该有一个跟米埕形体相称,可好好存放的器皿吧?最终找到个长形日式便当盒,这个在居銮商城内平价百货铺买的小东西可派上用场,让三合港米埕妥善安身。然后,将便当盒放在冰箱最上层。冷藏不是保鲜,是免受蚂蚁觊觎。近来炉灶上、水槽边不时有蚁踪,连餐桌上一杯开水都见它们在其中浮沉。何况是米埕;花生、芝麻、糖浆和柑桔汁糅杂在膨化的米花里,那么香脆甜酥,蚂蚁会错失良品?密封盒未必阻隔得了,冰箱算是安全地带。

转眼又过了十来年,整理手机的照片库存,不相干的影像不用保留,直接删除,但两张相隔十年的照片映现眼前,教我沉思。同是祖孙的背影;一是2009年,婆孙三人走在翡珑山坟场,树荫下蜿蜒小径的背影,那是去拜祭公公的途中;另一是2019年,婆孙四人走在组屋楼下,草坪中石灰步道的背影,那是去吃晚饭的路上。凝视他们的背影,老人日渐衰萎,步履蹒跚;孩子日益茁壮,昂首阔步。老人与年轻人的背影;孩子小时是老人带着他们,长大后是年轻人伴随着老人,这一幕亲情,两相对照,就是“跟随者”眼中最温馨的风景。夜灯下,见此一枯一荣的身影,突然眼眶泛泪。

骚乱中,二楼一扇玻璃窗被石头击中,现出一道裂痕。所幸玻璃厚实,挡得住石头,没有破窗而入。只是,窗内房里的孕妇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响吓到,胸口卟卟跳,胎儿似乎也受到惊吓,不住胎动。“种族暴乱,政府戒严。店不能开,人不准出门!”消息从电台传来,屋内人心惶惶;担心安全,担心生计。平时坐三轮车兜过两条街就可以去到的如切产房,戒严就去不了。孕妇按着阵阵抽搐的肚皮,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千万不好这时生!”幸好,天阿公保佑,几个礼拜过后,戒严令解除,坐上马来阿伯踏的三轮车去到李氏产房,顺利生下大头女婴。月子期间,只要有一点儿声响女婴就惊醒啼哭不止。深夜哭得为母心烦意乱,怕吵到隔壁人家睡觉,抱着婴孩靠坐在墙边安抚,半合着眼皮,挨到天亮。此后,女婴爱哭成性,为母周身风湿酸痛,而焦虑不安的感觉,积存在她们的骨子里,终生相随。

当时,边写边落泪,真切体会到朱自清流泪的境况。彼时,我课堂上的学生,亦如年少时的我,不见得能够明白不同时空作者的情感。然而,时间能给予他们答案吧。

十多年后的某个父亲节,重读自己的文章——

@一幕亲情:他们的背影

Pulang marilah pulang, marilah pulang bersama-sama.

不记得几时学会写“樟宜路”这个中文路名,也许要到进入小学,写作文《我的家》那时候吧。依稀记得,母亲说人家问你住哪里,就讲“樟宜律罗弄一百〇一巷”,这是用福建话说的。想来这是我学会说的第一句福建话。就算我的福建话说得七零八落,不过“罗弄一百〇一巷”的发音却铿锵有力,仿佛巷里藏身着的101个私会党徒挥舞着巴冷刀呼啸而来。如果人家还搞不懂我住哪里,母亲说就讲在Geylang Serai,这样十之八九会懂是什么地方。那个年代,谁不晓得这个岛国东部出名的马来人市集——Pasar Geylang Serai;本地人就算没来过,也会听说过。然而“芽笼士乃”这个地名,却是到大学我读懂了岛国历史之后,才逐渐明白它的存在意义。那时,我已带着成长的记忆搬离这一处地方。

是的,父亲的背影和我的思念仍和着泪水深锁在记忆里。

原来,人老了会不自觉地回到童年;感官的、情感的,所有的记忆都回到童年,回到那个年代的,单纯和朴实。

之后,想吃就从冰箱取出,打开紧闭的盖子,由大块掰成小块,小口小口搭配“阿发三合一白咖啡”细嚼慢咽。若有“居銮火车站咖啡”,那就是绝配。只是疫情当道,马国吃食只能默默怀想。以为这样来回折腾,米埕会漏风软化,失去好口感。殊不知它咬起来依然卡孜卡孜的脆响,散发着柑桔的清香,毫不黏牙,让我不忍停手,就是散落的花生米粒都用指头拈起送入口中。这一块味道——三合港米埕,陪我重返了一趟童年。

@一块味道:三合港米埕

家门前的樟宜路上,有过若干次血腥的暴力冲突。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是1964年9月初的某个午后,街上民众如常地熙来攘往,一辆霸王车撞到一个过马路的马来妇女,华人司机停车察看,妇女似无大碍。然而,瞬间,对街市集的马来人围拢上来,不由分说,愤怒地殴打司机。司机被揍得鼻青脸肿,蜷缩在拳脚下凄声地哀号:“Tolong lah abang, Tolong……”临街商店的员工见情势不对,赶紧拉上铁栅,从栅缝间窥视街上的动静。有人急迫地喊道:“番仔打唐人,快点报马打!”却没人敢出去援救,大家都害怕。突然,石头、玻璃樽凌空飞降,砸中围殴者,殴众闪避当儿,后巷冲出握着木棍铁条的华人“三星仔”,一撮乱棍猛击围殴者,几个揪起受伤司机,赶忙把他拖到五脚基躲避。马路上华巫两批人马互殴,怒吼、厮杀声四起。殴斗者衣裤纱笼被扯烂,有的身上血迹斑斑。路上交通瘫痪,场面混乱不堪。不多久,警笛响彻,救伤车和警车相继开到,持着警棍盾牌的镇暴警察跳下车驱赶群众,殴斗者四处窜逃,被逮到的抱头蹲在路旁狼狈不堪。过后,大批辜加兵抵达,沿着马路两边排开,严阵以待,气氛非常紧张。

其实,家门前发生的骚乱,不过是这年种族暴乱期间的其中一场小冲突。经历与目击这个事件的人,各自有着不同的言说方式和感受,无关是非对错,毕竟彼此身份认同和生命处境有异。然而,他们都相继离世。不是历史的目击者,我只是听故事的人,但“芽笼士乃”对我的意义已不仅是故事了。站在这一处地方,自然地我回到生命的原初——“一点细微的声响,就惊醒啼哭不止的女婴”,为母的则已摆脱焦虑和病痛往生极乐世界。

背影,是朱自清的父亲留给他的慈爱,也是父亲留给我的眼泪与哀愁……岁月流逝了,父亲老了,身体虚弱了,母亲常常嘱咐我们走路的时候,要跟在后头,时时刻刻注意父亲的安危。 这时,我开始认真的留心父亲苍老的背影,才猛然惊觉,父亲原来快要离开我们了!

忆起小时候哼唱过的一首马来歌谣:“Pulang marilah pulang, marilah pulang bersama-sama——回到这里,回到这里,我们一起回到这里!”以此,致我亲爱的芽笼士乃同胞们。记忆是个人的,记忆也是群体的。即使,往事会被我们遗忘,但我们的现在终究存在着往事。

由此,跟随在后,注视背影,成为我的行走习惯。看来这个习惯有点像现今的“跟踪狂”,叫人心惊!其实不然,我是个怀着良善意图与浪漫情愫的“跟随者”,走在前头的人大可放心。但这样的行走习惯,有时会被看着走得太缓慢,让同行人得停下脚步等待。有时被认为是性情孤僻,跟团伙关系疏远,极不合群。其实,我不很在意他人的想法,尤其是那些我不喜于同行的同道者,绝不强求自己超越,情愿被抛在后头,跟他们保持距离,是我的生存之道。生活里跟家人或朋友行走时,我肯定是走在后头的那个,他们自是懂的,亦能体谅我的。我欣赏落后的景观,以凝视背影为行走的乐趣。

有些往事,现在回想起来极其虚幻,不知是亲身经历的,还是听人家说的……

从小养成的行走习惯,应该说是母亲叨念的做人道理吧,她说:“唔识路,就腾人家背后,唔会迷路。”让我亦步亦趋,宁愿跟在人家后头,就算缓慢,就算落伍,也许掉队了,却窥见人生不同的景观,活得从容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