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溪少年起初不愿意写诗,他们总觉得自己不行。我跟他们说诗的世界广阔美好,他们顶撞我说:“你是资优生,你当然这么说!”资优生,So what?我把我的人生摊开给他们看:中学辍学,晚他人一年毕业,无异于留级;爱情失败,至今仍孤家寡人;事业更是惨败……我不敢在他们面前用“被贬”这两个字。望着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我这才恍然大悟——昨日固然必要一死,但冥冥中的命定里,何尝没有造物主悲天悯人的善意?每一个今日都有空白的24小时,我们可以自由地注入任何内涵。它可以是有重量的,难怪古代贤人之死有重如泰山者。

“雅图一定很想见到芸子。”

然而,世外桃源一定比现实好吗?匿藏在作品中,过不完的二人世界,男女主角就能够成为神仙眷侣吗?被抛掷在无人的荒岛,被强塞进书中画中,在那“只有美好”的世界要做些什么呢?或者是,要做些什么才能成就美好?无故辍学,赋闲在家的那一年,我发现纯粹的美好,其实是不幸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悲伤痛苦,挫折失败,虽当下难以忍受,却让人的一生变得丰富饱满。

钟雅图手札:浪迹天涯抑或隐姓埋名?

“是啊!雅图对芸子用情很深,他一直都是单身。而且他的那本《钟雅图手札》,还是写给芸子的书信呢!”

“我们只有大概20人……”

世界之大,我们之渺小,其实处处都是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但我们却犹豫着不知道要去哪里,哪里容得下我们的爱情呢?在这场爱情革命中,我的态度一直很坚决。我认为我们绝对有自由去选择自己一生的挚爱。然而,你跟我不同,几番挣扎之后,你最终选择了亲情,你不忍心让年迈的父母因为失去你而孤独哀伤地度过晚年岁月。其实,我早料到你会做这样的选择。我不怪你,我只是痛苦地认识到,父母和长辈的这种思想,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人血馒头”吗?我要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旨在揭示时代遗传下来僵化的观念。我要把这种迫害爱情葬送幸福的无知想法告上时代的法庭。历史,是不在场的证据。

你是唯一质疑我“资优生”资格的人。我也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未经我同意便为我冠上“资优生”的“光环”,然后给予我很不同的待遇。简单地说,我享有更多的资源。大学时代,写了几首诗,获得几个文学奖,又被称为“才子”。进入社会之后,我才发现,这些光环与虚名是有重量的。人人都觉得我从造物者那里多取了一些什么。多取,就一定要多给。

芸子:

“我们还是言归正传,疫情当下,有人数限制,我看我们只能派代表去吊唁。”

“不知道芸子知不知道雅图已经离开的事?”

从诗的桃源回到现实世界,我跟上司大吵一架,然后我被投诉纪律不佳,被调职了。与其说“调职”,不如说是“贬职”。我被贬到一所大概没有几个人听说过的“缘溪中学”教书。溪缘中学的学生,尽是一群跟我一样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少年人。既然“什么都不是”,那么我们一起来写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我相信他们可以在诗中找到自己。

“我也梦见他了——他突然变成一棵很壮的大树,枝繁叶茂,还结了果实,红灼灼地在树上招摇。我记得他常常说要躲进我们的梦里。”

但我的观察却是:人们哪一次从历史中得到教训?历史的悲剧,人们复制了又复制。历史,让过去的,不能够过去就算了。学历史的目的是为了跟过去算账。时间原本有意带走仇恨,但历史偏偏阻止时间去当和事佬。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历史,人们从不知道过去,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仇恨,上一代人的恩怨,就可以断根了吧?如此,我倒要散播失忆的病毒,让每个人都失忆。

但是,一年之后,我又重新回到校园,跟不同的一群人成为同学,然后顺利升上大学,又跟另一群本不该是同学的人做了同学。也因为这样,我邂逅了你。芸子,想来这样的一番曲折也是一种命定吧?

不读书,我做什么呢?那一年里,我看着一个又一个昨天在我失魂落魄中憔悴,数算着一个又一个今天和明天也同样如同花开花落稍纵即逝。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这样消耗。终日凝神苦思,我又痛苦地意识到生命不仅轻于鸿毛,还薄如蝉翼,易破、易碎,不吃不喝不做什么,也不能保全它的完好,一个不小心它就可以灰飞烟灭。这样的匆匆让我觉得我根本不曾存在,我仿佛活在自己虚构的梦境里。既是梦中一个虚构的人物,我何不突破时空的束缚,把自己复制成很多很多的我,像影印文件那样,然后同时躲进不同的梦境中?

四、理想之死

钟雅图手札:历史,是不在场的证据

国文系88甲班线上同学会:

国文系88甲班线上同学会:

此刻我要躲到你的梦中,我习惯在你的梦里与你促膝畅谈。

“芸子和雅图,都是任性的人,所以他们的境遇都不好。如果雅图不是那么固执,他是资优生,应该有更好的前途才是。”

我跟你约定好了私奔,我们说好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如果没有历史,芸子,我和你是否就可以长相厮守?

一、同学之死

“如今他不在了,但读着他的作品,就好像他还活着对我们说话。”

我们的父母都反对我们的恋情,爸爸更恫言若我娶了你,就要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他一再提醒我你是日本人。他问我可记得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

芸子

“我刚刚联系了雅图的家人。他的追思礼拜安排在下星期二。我们若要出席,得先报名。因有社交安全距离的限制,追思礼拜只开放让50人参加。”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我,你一定会笑我早生华发。我是国家重点栽培的资优生,还是作家、诗人,在我生活的圈子里也小有名气。如此,在工作上是不是占了优势?这些年的经验却告诉我,若无意争权夺利,最好不要太出色,不要对别人造成威胁。这样的现实环境让我感到失望与不安,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江湖”险恶,我厌倦了眼前的刀光剑影。芸子,你是否同意我归隐山林,躬耕而食?或者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记得当年我在意气风发的时候毅然辍学吗?现在我还能做出更疯狂更叛逆的事情吗?芸子,我发现我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勇气了!我只有悄悄地躲进你的梦里,或者躲进我自己创作的诗里。近年爱上写诗,因为诗本身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理想之境,是容我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

“有些失联的同学,要不要找一找?”

我的头脑里面住着不同的“我”,它们有时相互矛盾,有时又默契十足,时时刻刻在一颗头颅里动荡不安。思考,是一个人活着的凭据。我常常把我那一刹那的思想和感动定格。把它们变成文字,它们就以文字的形式存在;把它们绘进画里,它们就以画的形象出现,并且久久不灭。然而吊诡的是,一时的想法和感受,不代表就是我永恒不变的思考,不能代表——我,这个人。此时我新的思想或许已经把过去的真知灼见给推翻了。人的思绪和情感,其实是一个又一个的浪潮不停地翻腾,像奔跑的巨兽向前猛扑,把前面那场激烈澎湃的感动吞没。但我却一次又一次用文字和艺术强行把一时的见解留住,哪怕那是稚拙可笑的想法。如果生命是一首歌,我愿意千百年之后还有人吟唱它。就像此时此刻的我,唱起1785年德国诗人席勒作词,贝多芬谱成曲的《快乐颂》,还依然泪流满面那样。那么美好的一首歌,欣赏就好,千万不要去分析它、研究它。当你越深入去挖掘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它潜藏的不足了。那时,你还能怀着景仰不可冒犯的那种虔诚去欣赏它吗?至于那些读了我的作品的人,也请不要来解剖我、研究我。

我很早就领悟到世界有其既定不变、坚不可摧的规律与法则,那是最固执霸道不可理喻的存在,就连狂傲自大叛逆执拗的我,最终也不得不向这隐形的力量俯首称臣,心有不甘却莫可奈何地放弃一切争辩和反抗的权力。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好像必死的昨日,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教他复活,惟有痛苦地接受今日也将亡,而明日会如期莅临的命定。我曾因未知的明天而彷徨恐惧,忧虑着那些想象中和预言里的大灾难,究竟会在哪一个明天翩然而降?为阻止明天的到来,我甚至想过把自己毁灭。然而,那又如何?明天仍旧会准时赴约,只是它于我无份。这样的认知让我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分量——轻于鸿毛。说句难听的,是可有可无。可倘若如此,我又何必走这一遭?

你曾问我,乖乖做一个教书匠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写诗、写小说?特别在这个时代,我的写作对象是谁?有谁?

我决定不要追随世俗的脚踪。我可以制定自己的时间表,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这是我最卑微的权利。

钟雅图手札:我思故我在

“缘溪中学?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所学校?他老说每个作家心里都有一个乌托邦。这缘溪中学会不会是他虚构的?”

“我昨天梦见他了。他明明还好好的,电视台不久前还访问他,他侃侃而谈。怎么会……”

“怎么了?”

钟雅图手札:短歌

“我没有梦见他。但是我昨天重读了他赠送我的诗集,我很内疚,他的诗我至今仍然看不懂。然后我想到大学的时候,他常常把写好的诗歌、散文之类的作品拿给我看,我竟然都看不懂……当时好羞愧!”

“我试过很多方法找她,怎么都联络不上,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听说芸子这几年状态不好,也不想见人。”

芸子:

“我们这群组只有十几个同学,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念旧,但是他偏偏最讨厌历史。”

“不会啦!真有这所学校。这所学校很偏僻,学生不多,表现平平,或许很多人没听说。”

我终会离开如昨日。而这群缘溪少年,他们是我的明天,他们将如一颗颗爆裂的种子那样理直气壮地绿满这地。

二、才子之死

芸子:

“看来我们应该要好好研读他的作品。我有个建议,我们是否可以举办一个‘钟雅图作品研究论坛’?邀请他的学生和他的读者参加?”

求学的那些年,我不觉得我们还有必要阅读那些大时代意图“唤醒愚弱国民”的作品。可是当年老师告诉我文学作品反映现实人生啊!五四时期的作品向我们揭示了时代的面貌。那些人、那些事,好像经典的“人血馒头”,看起来荒谬,但过去的确很多人迷信人血馒头可以治愈痨病。历史能够带给我们反思,教我们借古鉴今。

冥冥中的命定还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关系,就好像我不能选择自己受孕于哪一个子宫。直到那一年,我恍然明白,有些关系还是可以改变的。我是叛逆之子,桀骜难驯,比一般人任性轻狂,我决定不要追随世俗的脚踪。我可以制定自己的时间表,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这是我最卑微的权利。就这样,我毅然办了退学手续,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年。我是学校重点栽培的资优生,成绩优异。这样的壮举,果然引起全校哗然,无数的问号和惊叹号在校园中漫天飞舞,惊异不解的、幸灾乐祸的、不怀好意的、散播谣言的、惋惜的、嘲弄的、愤怒的、同情的、各种可以灼伤人的目光投向我和我可怜的父母亲。我很得意,父母亲却很尴尬,他们选择支持我,因为在无法改变的命定里,他们不幸当上了我的父母。在这一场革命中,我悄悄改变了一种关系——我选择不跟那一群人当同学。

国文系88甲班线上同学会:

我想,大概所有的创作者,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乌托邦。陶渊明向往桃花源;英培安《不存在的情人》里,主人翁创作的人物培培竟然从作品中走出来,怂恿作家离开现实环境;最近在报章上读到一篇小说,主人翁不堪生活上的种种挫折,宁可躲进一幅有缺陷的画里。就连金庸笔下桀骜不羁的黄药师黄老邪,也蜗居在他的桃花岛。

“雅图是一个念旧的人,他舍不得忘记从前。”

“雅图一定觉得我们这些人俗不可耐……”

“我倒不觉得这是雅图喜欢的悼念方式。前几年他出版了他的《钟雅图手札》,似乎提到他不喜欢人家研究他的东西。”

“芸子真是不幸!”

“缘溪中学那里,就有30个学生出席。他们会在追思礼拜中,为雅图朗诵他们为他写的30首悼念诗。”

国文系88甲班线上同学会:

“原来你也看不懂……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看不懂。”

我怎么可能“记得”?那时候我都还没有出世。我只知道,我认识的芸子是全天下最善良美丽的女孩。

“嫁了个渣男,长期遭家暴,后来忘了是患上癌症还是忧郁症,被父母接回娘家了。”

当时那些知识分子和觉醒的青年读了鲁迅的作品之后个个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冲到街上去革命,但鲁迅呕心沥血的大作,原本应该给那些封建主义的信徒和顽固迷信被洗了脑的愚弱国民去阅读的。他要唤醒的是这样的一群人,不是吗?可这一群人又怎么会读到鲁迅的作品?这就好像把治病的药拿去给健康的人吃。

“前阵子电视台访问他,听说他在缘溪中学教得很愉快,他指导那里的学生写诗,帮他们找回自信心。”

哈!如果鲁迅还活着,我同样也要问他:有没有后悔当初做了弃医从文的决定?写小说、打笔仗,真的就能够救人?我不相信。

“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毕业22年之后第一次开班会。因为疫情的缘故,我们只能通过视讯开会。相信大家都知道,我们亲爱的同学钟雅图已经离开我们了。这个会议,我们要讨论,疫情之下,我们将以怎么样的方式送别我们的老同学。”

“那可不一定,芸子教他伤透了心。”

三、作家之死

“他是才子,注定了他一生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