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小花被喷洒除草药水的客工发现,它侧躺在棕榈园里的草丛中,大体已肿胀发臭,白色的蛆在松脱的毛丛里蠕动。通报园主后,园主带上铁锹,就地挖坑掩埋。这消息在咖啡店里盘桓数日,知道消息的人不多,任谁都不敢张扬出去,深怕情绪不稳定的黄婆受不了恶耗的打击。他知道后,消息搁置心底怪难受,心房里好像关了一只伺机脱逃的刺猬在乱蹿。
看着小白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他郁郁不乐,身体微恙,面颊瘦削。几日下来,迅速衰退的小白,也变得孱弱无力,股骨突出,毛脱,皮露,只剩皮包骨的瘪瘦躯壳。他心里似乎有底,每天买了半斤珍珠软骨肉,熬一锅老汤,肉熬到烂糊,凉透了,舀一勺,与饭搅和,这是小白最爱的肉羹拌饭,小白舔一舔,就怏怏懒懒地撇开头,没胃口。
窗外阵风飒飒,树影婆娑,远处电光闪烁,一次又一次地划破黑幕。雨来前的土壤味,越来越浓烈。偶尔传来壁虎在墙角的窃窃私语。
回家路上,烈日当空。
他翻身下床,忐忑地冲到大厅,小白不见了!然后屋里屋外,找了几遍,用尽各种引诱小白的方法,想哄骗小白出来。最后,看到墙角那块绷开的木板已脱落在地,露出一个矩形的窟窿,阴风一阵一阵地从那窟窿大剌剌地呼啸闯入,他蓦然停下,静坐沙发上。
万籁俱静。
死里逃生后,他毅然剜去心里的疙瘩,决心和小白相依为命。纯朴的村民多以种植为生,祖业一代传一代,就像猫会抓老鼠一样与生俱来。上世纪末,经济突飞猛进,村里的年轻人骤然像着了魔一样,一股脑儿撇下祖业,一窝蜂涌进大都市,留下老人,孤苦伶仃,坚守家业,边照顾小孩,边啃陈年旧事过活。承上传下的梦想一眨眼就被粉碎殆尽,祖业更因劳力短缺,惨遭变卖、出租、承包,孜孜矻矻一辈子的老人,一时间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远见微胖的黄婆气喘吁吁的背影,汗水淋漓,湿透了一袭灰蓝色的短袖绣花衣裳,她忙不迭地抹干脖子和额头的汗珠,挨家挨户地打听小花的行踪。
(本届金笔奖由艺苑公司主办,其他得奖作品之节录可上网阅读)
从橡胶园回来,第一时间,割胶工具稳妥归位,然后他缓缓地走进天井,那中间有一口砖砌的筒型水井,张着嘴,瘖哑地呆望着天空,好像在痴痴地等,前些天连日下的那几场绵绵细雨,而那露出地面的外墙,早已邋遢地长出宛如胡须般拉碴的青苔。他缒下水桶,听到沉闷的噗通声,使劲摇摆两下绳子,然后嘿一声迅速拉起,这样来回数次汲水,顷刻溢满贮水槽。他穿着丁字裤,泼一会水到身上,拍拍胸膛,适应一下温度,然后仰头张嘴,一瓢凉水从头倾泻下来,含一口,漱了两下,舌尖顿时逮获微微甘甜,心里不禁嘀咕,淡化的海水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喜溢眉梢,斜睨小白,小白吠了两声,他呵呵地笑。
2021年金笔奖成绩于12月11日揭晓,《文艺城》选刊两篇作品,华文诗歌组首奖《邪物》和华文短篇小说组首奖《走失》。
醒来,是梦,惊魂未定,汗流浃背。
看着小白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他郁郁不乐,身体微恙,面颊瘦削。
他无语,抿嘴一笑,内心旋即移民,陌生环境、小白、小花等问题统统纠结在一起。
疫情跌宕起伏,稍有缓和,放宽措施又胎死腹中,新一波又来袭,这一次Delta变种来势汹汹,防疫一升级,措施一紧缩,村民就叫苦连天。儿子三天两头来电关心,安慰说等疫情结束接他同住,然后儿媳妇、孙子轮番上阵。这阵子小白的突发状况接连不断,他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先是它忽然变懒了,不爱动,不哀求遛狗,整天盘踞门边的墙角,那里有块木板微微绷开了缝,透风凉爽,赶它起来走动,它呲牙咧嘴地凶人,一地排泄物臭气熏天,只好给它戴上成人纸尿片。后来,吃不下饭了,老鼠在它鼻前放肆,耍流氓,叼走它碗里的食物,它都不吭不理。再后来,哆嗦的四肢,再也跨不过门槛。最惨的时刻终于来了,它需要人工协助排便。
年轻人外流连绵不断,渐渐地蔚成了风气。
一路上,他郁卒地驮着被疫情阻断孙子回乡吃粽子的心情。
村里的人烟忽地变得稀少,平日静如一潭死水;节日一来,热闹喧哗的景象,酷似疗养院开放探访的日子,而人群又熙攘得像捣烂蚂蚁窝的蚂蚁。他不让小白跟,哄它守护家园,说冠病疫情严峻,市里丢工没饭吃的人越来越多,窃盗接二连三。小白蔫蔫地走回红毛丹树下,选个阴凉之地,转了两圈,蜷缩在地。
他怔怔地瞅着光溜溜的碗,发呆,昨晚盛满的肉羹,一滴不剩。眼前景物渐渐的扭曲,变形,一忽儿全沉溺了。
咖啡还没上桌,老板的话题巴三揽四,转移等待的情绪,消磨时间。扯到黄婆的小花,老板翘起大拇指,大喝小花是只好狗,“匿死”去了。小时候爷爷也讲过那离奇的故事,可惜瓮声瓮气的,让人发困,漏掉不少细节。他分析,多半是半途发生意外,或是没来由地跑进原始树林,被猛兽叼走。咖啡来了,老板踅来踅去地拍赶苍蝇。
看着她孤单、无助的背影,同理心油然而生,心慽慽的。他吸口大气,打算赶紧回家,蒸个端午剩下的粽子吃,然后去帮忙黄婆找小花。
到了夜里,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屋内阴冷,灯罩下飞虫飘飘漾漾。从傍晚遛狗回来,小白就一直焦躁不安,有点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看得他头晕目眩,等到小白对着隔壁黄婆家狼嚎,他才惊觉,黄婆出了事。他赶紧给村长打个电话,拉开抽屉,手颤抖地挑出黄婆寄存的钥匙。小白开路,冒雨冲到黄婆家,大门打开,瞥见黄婆歪躺沙发上,不省人事,探她鼻息,气若游丝,他不知所措,乱了方寸,等到耳边的救护车鸣笛声渐近渐响,他才回过神来,喋喋不休地呼唤黄婆要顶住,这节骨眼千万不能出事,儿孙还在外头,封城了回不来呀。
儿子携妻儿离开他后,他和小白却也相安无事,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小白爱黏人,不论走到哪里,形影不离,从不落单。小白还喜欢跑前头护航,展露出色的五感技能,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驻足,摆出备战姿势,几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与眼镜蛇及野猪的狭路相遇。那年年底,连日滂沱大雨,一个冷瑟瑟的夜晚,村民七早八早就钻进被窝里酣睡,到了深夜,村里的狗儿们突然争先恐后歇斯底里地狂吠起来,小白也附和着嘶吼,不迭地撞撃门板,他醒来时,水位已漫过了门槛。他们逃离低洼,登上高地,那里挤满逃出生天的村民,时而目不转睛,时而睍睍地盯着远处,那三束晃动的手电筒微光,颤巍巍地撑开黑幕,以舢舨的速度和时间流失的速度竞赛,土著们不放过任何漂浮之物,穿梭于豪雨的咆哮中,边吶喊助威,边奋勇搜救。
走进传统咖啡店,老板热情接待,隔着口罩,声音含糊。哥俩是儿时玩伴,不讲客套,直接问起生意状况,老板唉声叹气。看到店里谨守防疫距离,十桌撤走五桌的梅花型摆放,每桌挨着三张空椅子,为了省电,只亮正中的那盏日光灯,四周晦暗不明,偶尔路过的风偷窥似的掀起窗帘,阳光从那敞开的帘缝趁机溜进,稍明亮了一下又随即消逝,一屋子凄凉,他欲言又止,走到静谧角落坐下,要了杯咖啡乌少糖。
傍晚,雨停。
正要出门,邻居80岁的黄婆隔着铁丝网篱笆,招手阻拦。她没戴好口罩,露出失落而憔悴的脸,哽咽地问,她家阿花的行踪。阿花是只黑白斑点的老狗,和小白一般年纪。他摇着头回应没看到。她神志萎靡,自言自语,走失了,不知溜哪儿去?从来没有两天不回家的。见她倦容苍白,不忍马上就离开,安慰了几句才走。走了几步,身后黄蜂一般嘣嗯的抽泣声,席卷而来。
夜,来得早,蛙鸣处处。
他慢腾腾地更了衣,慢条斯理地走到学步时那常害他摔跟头的门槛,狠狠一蹬,咬牙切齿地喝叱一句:“没有过不去的槛!”像他的牙齿一样经常闹别扭的门槛,就嵌入了接口,卡紧,不松动了。趴在红毛丹树荫下纳凉的小白,被惊醒,慢吞吞地起身,伸懒腰,甩头,摇尾,蹒跚地迎了过来。他连续“乖哟”地俯身轻搔小白的头,顺势滑到它皮毛松垮垮的颈下,又抚摸又挠痒,小白挺喜欢的,陶醉地瞇着眼,呢呢喃喃。
这天下午,黄婆家传来响亮的掷筊声,声音频密,仿佛要砸烂她家的地板似的。
饭后,他如释重负,在折叠式摇椅上瘫躺,轻轻摇晃,猛打哈欠,电视连续剧才开始就瞌睡了,索性上床眯一会。眼皮刚合拢,就隐约听到小白尖厉的抓门声,他担心河水又泛滥,赶紧挣扎着起身去给小白开门。开了门,无水,只见小白活蹦乱跳地扑上,兜圈子,然后奔出门外,他紧追其后,前方雾气迷蒙,伸手不见五指,但一些景物的轮廓却出奇地清晰,他们翻山越岭,穿过橡胶园,到了一个陌生地方,那里怪石嶙峋,光秃秃的峭壁边缘有条蜿蜒小径,径道由宽变窄,他们忽高忽低地向前冲刺,突然脚踩空,迅速下坠。
小白是15年前,那年他55,遭逢丧偶,万念俱灰,葬礼后儿子说服不了他一起移民,就用一袋香米,一瓶花生油,两包香烟,从树栖部落族的手里交换回来的。小白全身一目了然的黝黑,是只不折不扣的黑狗,也是嗜狗肉老饕的最爱,担心被拐走祭了五脏庙,儿子斟酌再三,才给它取个意想不到且不搭配的名字。
他若有所思地搅拌着咖啡,蒸汽搂抱咖啡的炭烤香气袅袅升腾。他跟同龄层的老人一样,经常来捧老板的场,只消仨仨俩俩地聚在一起,就能凿开时光隧道的门,然后一起赤条条地跳进河里,一起摘了大西瓜拔腿就跑,稚气未脱的笑声,轰响寂寥的街道,轰掉一个闲逸的晌午。今天十分冷清,老板怕冷落了他,忙活一下,又回过来陪他。他随口告诉老板,儿子已帮他办了永久居留,随时可以过去和儿孙一起生活。老板替他高兴,哩哩啰啰地讲了些欣慰的话,临了看透了,深深感叹,金山银山还不如健康快乐地和一家人在一起。
他纳闷,小小一个村庄,连续花了两个下午,骑脚踏车绕了一圈又一圈,跑遍了所有角落,连那茅草杂乱丛生的河畔,杳无人迹、阴森森的原始热带雨林边沿,还有鲜为人知的迷你瀑布,都走到了,仍没发现小花的行踪。他边走边胡思乱想,想到那自知寿数的土狗,跑到偏远无人之地,然后悄然死去,很不可思议,然而又不得不信,邻近闻名遐迩的大象村,就有块大象落叶归根的地方,成群携幼的大象,每年浩浩荡荡的南移,沿途骚扰村民,摧毁设施,掠取农作物,曾一度网上疯传,就没见过土狗也有这样一块落叶归根的地方,兴许咖啡店里有人见过,即便知道了,该不该去打扰小花?如此泰然自若的面对死亡,土狗是怎么办到的?
他辗转反侧到大半夜,才枕着幽咽的哭声朦胧睡去。
他一直挂念着黄婆的安危,一夜难眠,隔天无精打采,无心做事,就没去橡胶园,反正承包是论斤重算的,客工若想偷懒,得不偿失。焦急地等到天亮透,村长才骑着摩托车来通报,黄婆是心理压力引发的晕厥,倘若休克了,就不乐观,幸好发现得早,及时救了她。
那个雷雨交加的下午,小白突然囫囵吞枣地咽下满满的一碗,稍后四肢恹恹地撑起,崴了脚似的,一拐一拐地走了起来。他见了高兴,再给它盛满一碗,刻意多挑了些肉糜,但它没再吃,软绵绵的像大病初愈的小孩,撒娇地依偎着他。
小白趴地,埋头在伸直的前脚间,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它不时竖起耳朵,稍有动静就半张开沉重的眼皮,透过缝隙,蒙眬地扫视四周。排屋相连的隔墙木板,绿豆大的孔洞,累累,仿佛有千百点晶亮的星光,随黄婆的哭声若隐若现地钻了过来。
阳光穿过木制窗棂斜射了进来,幽灵般的尘埃无所遁形,在光辉里浮游,一览无余。
连续几天,它仅喝汤水,身体状况,毫无起色。
小白抱回来的头一天,他就截然表了态,不喜欢它,跟儿子怄气,唱反调,儿子还是不厌其烦地竭力鼓吹,说小白的耐病力强,灵性高,随养随大并不累赘,还模仿土著竖起大拇指,夸赞它父亲是不畏虎的大英雄,遍体鳞伤也不退缩,是只忠心护主的好狗;尽管它的优点很多,家世赫赫,他还是嫌它冷不防湿粘粘地舔他的脸,到处乱小便,夜深人静见鬼似的哀嚎,很讨厌。儿子知道他心情不好,把一切不满转嫁小白,小白很冤,无端做了倒霉的替死鬼。
那把割胶刀,挺伤脑筋的,像长了脚似的会东躲西藏,这也难怪,到了丢三落四的年纪,偏又爱不释手,活像初学乍练的新手,随兴就拿来模拟比划两下,尤其想起父亲紧握他的小手,顺着胶沟纹路轻松划下,那乳白色胶汁汨汨而出时,就会乐得开怀大笑,拍着节拍,唱起小调,直到浑然忘我,被忽略的割胶刀,就和他玩起捉迷藏,藏匿了起来。前不久,穷其一身的割胶业务,被大咧咧的儿子委托了承包,割胶刀羞于见人,腼腆地隐居起来,躲在刀鞘里韬光养晦,久没用,刀身氧化,锈迹斑斑。还眼尖手快时,他用磨刀石磨掉一个下午,才重新袒露它的锋芒,隔天浑身敷贴镇痛药膏布,以灼烫来麻痹酸痛。如今年事已高,精、气、神均大不如前,眼花手笨的,怕划伤了手,更怕惹来一身的酸痛,就不再管它了,脏就脏,眼不见为净。那段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日子,度日如年,跷二郎腿,闲得慌。他担心像宗伯那样,祖业卖了,劳动彻底终止,养得胖墩墩的,成天疑神疑鬼,一会忧心三高来纠缠,一会害怕心肌梗塞、脑溢血、中风找上门,每天日出爬山,天黑快走,借燃烧赘肉减肥,没承想有一天忘了回家的路,傻不楞登地在山脚下踱来踱去,直到夕照才被村民搀扶回家,囤积一生,只剩零散的、五味杂陈的记忆片断,一下就被删除殆尽,留下一个空洞洞的脑袋瓜。于是他每天照旧准时进出橡胶园,上鞘的刀牢牢地扣在皱褶交错的皮腰带上,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像个不苟言笑的看工,用犀利且威慑的眼神紧迫钉人,防客工偷闲躲静、混水摸鱼,然而客工们只顾孜孜埋头苦干,仿佛视而不见。
他忽然坚信,在某处错过了小花,小花压根儿就不想被人发现,没准远远地看见人,就屏气,闷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