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也快放学了;衣服今晚洗一部分,明天再洗一部分;可能还要和孩子的老师联系;对了,路上顺便买点菜回家,老公想吃排骨……
老人院在市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寂静地被遗忘的角落。如果不是母亲住在里边,她甚至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数栋楼房,几片草坪,一潭湖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日月湖”。
今天,她希望母亲回答,可母亲已经不会回答了。
“可以进去了。”守门人微笑着说。
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母亲的轮椅卡了一下,向前倒去。母亲险些跌下轮椅,还好有个护士准备走进电梯,赶紧扶了一下。
母亲年轻的时候极爱花儿,可是父亲花粉过敏,家里不能养花儿。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不能养花儿。一个爱花儿的人一辈子没养过花儿,她突然有些难过。
“妈,您没事吧?”她弯腰问母亲。可是她知道这问题会飘进空气,然后消失,母亲不会回答。
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每个人都有一堆要面对的问题。她也是这样的:忙碌,抱怨,再忙碌。可是这个晚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和很多人不一样。
“妈!”她突然站起来。“我带您去其他地方走走。”
一
“您当年为什么不打我呢?”她固执地问。
母亲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摔或不摔都是别人的事。
二
“小柯的功课跟不上,补习费花了一堆就是不读书。妈,我以前是不是也不爱读书?”她蹲累了,干脆坐下来,头靠在轮椅的扶手上。“我记得那个时候我逃学,您知道了又着急又生气,可是您没打我。”说着说着,她突然有些鼻酸。
她有三个小时的时间。
母亲不会打她,可是她会打孩子。同样是做妈妈,母亲比她称职。
“谢谢!”她嘟哝了一句,心下懊恼。护士安慰她似地笑了一下,走进电梯。
这件事,有多少年没做了?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像个孩子,似乎回到那些年母亲牵着她的手到处闲逛的时候。
半个小时几乎是一晃而过。
她给妈妈带回去一盆花,放在她的房间里。
她只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梦罢了。梦里,她依然是有人疼爱的女儿。梦醒了,她是一个茫然的妈妈,在生活的轮盘里,被动地跟着转动的妈妈。
四
她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让母亲有了希望,可是万一她无法实现这希望呢?
离开老人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她坐车,转车,然后走上回家的路。
那时她回答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她拿出手机,帮母亲照相,帮母亲和自己合影。
把母亲带出老人院花了不少时间。
她盘算过,先租一辆车带着母亲在城市里逛一逛,然后带母亲去祭拜父亲,最后带母亲吃点东西。
午后的阳光照在日月湖上,反射出单调得令人心慌的光,那光让人觉得空虚,无助。
五
签各种文件,听各种说明,主要都是责任归属的问题。她忍耐着,在等待时给儿子发短讯,让他和爸爸自己吃晚饭。然后,她把母亲带出老人院。
推着母亲的轮椅下楼,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妈。”她蹲在母亲的轮椅旁,试探着叫。母亲茫然地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看着日月湖。
“您看我这个包,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拿回家做没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拿回家心里就不安稳。”她自嘲地拍拍放在地上的包,母亲看也没看那个包。
花海是公园里花展的照片,她们到公园的时候,还剩半个小时就关园。
“您为什么不打我呢?那个时候?”她抬头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全无当年的痕迹。她觉得这个时候的母亲是个陌生人,可是套用了母亲的身体。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生活就像日月湖,盯久了也不会有什么惊喜和意外出现。
她甚至想:下一次再去老人院,带妈妈做些其他事。母亲不认识她,她认识母亲;母亲不会说话,可是母亲会有感觉。
可是现在,母亲并没有回头。
她带着妈妈一起拍照。
从前,她考完试耷拉着头回家,失恋了给母亲打电话,孩子出生的头几年生病,她打电话跟母亲求助时,母亲都会先问:“你没事吧?”
她想着,在楼下转转就离开吧。毕竟,还有一堆工作没完成。
母亲很久没摸过她的头发了。
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问。
她问得累了,头靠在自己的手上,手搭在母亲轮椅的扶手上。恍然间,母亲似乎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猛然抬头,母亲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依然是陌生的。
“妈,我下次再带您来。”她看着母亲舍不得的表情,不忍。
她走进电梯,拿出手机,里面有一张照片,她和母亲一起看着镜头,她的手扶在母亲的头发上,母亲歪头靠着她的肩膀,背后是一片花海。
可是母亲在车上的时候,突然说话了“花……”她顺着母亲的视线往外看,广告牌上有一片花海。
“师傅,我们去那儿。”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母亲的眼睛里出现许久没出现过的喜悦和好奇,她到处张望。有时想伸手摸摸花儿,又缩回来。这时,她会停下来,温柔地拉住母亲的手,轻轻地碰碰花儿。母亲的笑容像纯真的孩子,会试着再伸出手去,碰碰花儿。
“妈……”她发现自己开始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工作上的不顺利,惶恐,说担心随时被炒鱿鱼。
她结婚,生子,被工作和家庭牵绊,很少回母亲的家。再后来,父亲过世,孩子成长,每天鸡飞狗跳,她更少回母亲的家。偶尔想起了,打打电话,也没什么好说的。再再后来,母亲中风了,她只能把母亲送进老人院。
她安静地等着。
她带着妈妈看了一次花展。
母亲的记忆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她的位置。
打开家门,她听见儿子叫:“妈,你总算回来了。”
她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三
走进来,她就有些后悔。母亲有老人痴呆,已经不认识她。母亲坐在窗前,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有些晃神,记忆让她回到儿时,某个午后,那时母亲的头发很黑,也是坐在窗前,听见她的声音回头对她微笑,张开手臂。
周围有些护士推着老人在草坪上散步,没有人陪伴的老人不能离开房间,她觉得自己来看母亲是对的。她不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母亲是不是就呆在小小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