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娓娓说道:“过去,父亲务农,多年以来习惯于忙碌的农耕生涯,身子一直都很健壮。晚年不事农务后,身心无所寄托,心情落寞,精神也日益萎靡。我担心他会因此垮掉,所以,让他每天为游客牵牛、拉板车。走这一趟一公里多的路程,对他而言,是很好的健身运动。再说,拉牛到了蚵田之后,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下来,为游客烤烤海鲜,聊聊天。生活内容丰富,他也就越活越起劲。”说着,他朝那头牛呶了呶嘴,微笑续道:“这海牛啊,只有我父亲使唤得了它。它认得父亲的声音,如果换了其他人,根本牵它不动。人与牛相处多年,相知相惜。”
每当退潮时,那一大片黑兮兮黏糊糊的泥滩湿地里,蕴藏着许多螃蟹和贝类,生机蓬勃。那天,我们坐着牛车来到了湿地后,洪燕昭把铲子交给我们,嘱我们去挖蛤蜊。佝偻着腰,一脚深一脚浅地在烂泥地里寻找小若拇指的蛤蜊,着实有海底捞针的感觉。好不容易看到一颗,举起铲子,却又在刹那间失去了它的影踪。如此寻寻觅觅,铲铲挖挖,将近一个小时,才挖取了七八颗,整个人却已累得七荤八素。
我和日胜,坐在牛车上。坦白说,我们原本不愿、也不肯坐这牛车的,试想想,由一名年过八旬的老者为我们服务,像话吗?然而,台湾经营“海牛采蚵”旅游活动的洪燕昭先生却告诉我们,这是他刻意为老父安排的工作。
洪燕昭指出,芳苑这一带得天独厚,潮间带宽达5公里,适合养蚵,多年来已成为养蚵基地,而且,还从中发展出独树一帜的营生方式——海牛采蚵。
这时,香气飘来,原来老人已经将秋刀鱼、大虾和生蚝烤熟了,游客们团团蹲在他身旁,用闽南话与他交谈,他热切地回答,笑意从皱纹里源源流出;远处的海牛,静静地看着他,圆圆的眸子也流泻着笑意……
老人,已经82岁了,满脸都是乱凑的五线谱,密密麻麻的寿斑模糊了他的五官;然而,镶嵌在纵横皱纹里的笑意,却隐隐地透出了他心境的恬然。
想起一般人在形容他人性格执拗时,总说:“他这牛脾气啊,至死难改!”可真传神啊!
我注意到,洪燕昭在提及那头牛时,没说“黄牛”而说“海牛”,然而,根据我的理解,海牛与黄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黄牛一般用来耕地或拉车,海牛指的是生活于淡水或浅海的大型水生哺乳动物。
对此,洪燕昭解释道:在彰化县的芳苑乡,黄牛不仅能在陆地翻土耕田,还能协助蚵农下海采蚵,它不忌水,就算潮水涨至胸部也无所畏惧,所以才有“海牛”之称誉。过去,养蚵人家几乎全都利用海牛从事劳动。据说在1960年代的全盛期,芳苑曾有300多头海牛呐!随着机械化的演进,便利的“铁牛车”逐渐取代了海牛。以后,海牛采蚵或许就只能保留为“忆苦思甜”的旅游活动了。
此刻,身子瘦削的他,牵着一头牛;牛呢,正拉着简陋的双轮板车。人和牛,在宛若琉璃般的明媚阳光里慢慢地走着、走着,地上拖了一双相濡以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