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古谚“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那是大海波涛汹涌与季风雨潮湿的语境。马来西亚留台作家黄锦树的短篇小说集《雨》,场景设在马来半岛柔佛胶林间的一个小家庭,作者借用绘画手法把雨作为标志性意象,将作品从一号延伸到八号,既独立成一幅画,也可组成画展,虚实交融,自然神秘魔幻诡异。
龙舟浮现在作品七号《另一边》,洪水夜家里被淹,父母不在,辛佑着妹妹爬上龙舟,随水漂流,手电筒耗尽,四野漫漫,“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妹妹对辛说:“我们可能是死了。但我不怕。至少我们还在一起。一起变成鱼吧。”
辛常梦见金黄的毛色墨黑的线条从门外油然划过,央求父亲给他养一头老虎。辛妹妹在作品四号《拿督公》被老虎吃掉,母亲梦到了好像淋了太多年太久的雨,色彩变得很淡的四尊石头公(观音嫲、土地公、大伯公和白老虎拿督公)。辛则梦到了下了很久很久的雨,“水从土里冒出来,树都淹没了,我们都变成了鱼。阿妹也变成了一尾活鱼,吧塔吧塔地在浅水里游着”,他在小溪里曾见过妹妹变成的鱼。作者引入猛虎日军屠杀轮奸当地居民的历史伤痕,神话虚实纠结不清。
还有方舟,是父亲从沼泽深处拉回的古旧鱼形独木舟,辛的尸体、棺木与鱼形舟都不见了,“然后大雨又来了。日本人也来了。”父亲划舟出去救人,水退了也没回来,家人只看到鱼形舟挂在高高树顶上。龙舟也暗藏家族难以启齿的黑暗秘密——到底辛的父亲是谁?
毛姆通过旁观事件始末的麦克菲尔医生的视角写道:“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蒙蒙细雨,轻轻地落在大地上,而是毫不留情,有些叫人害怕。你感到它体现了原始大自然力量所具有的敌意。雨水并不是倾盆而下,而是奔流不息,好像洪水自天而降。雨水持续不断地打在瓦楞铁皮屋顶上,简直要使人发疯。看来雨水也会狂怒不已。有时候,你觉得如果雨水再不停下来,你一定会尖声叫喊起来,接着,你又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好像全身骨头都酥软了,心里充满苦恼和绝望。”
不同于毛姆的雨,黄锦树的雨下在马来亚屋檐下胶林间,密密的雨塞满了所有空隙……他们全家安睡于那轰然一气的雨声中,而奔腾的暴雨一直下下去,人们都变成了鱼。
下大雨就不必赶早割胶。《雨》作品一号《老虎,老虎》,黄锦树“画”出鲜明的意象——切割开来的胶树皮的白乳汁落雨时不再顺着胶刀在树身下划出的胶道,而是被水迹吸引而沿着树皮呈网状漫开,整片林子呈现蜘蛛网状刺目的白,男孩“辛”的父母惋惜“浪费了啊”。辛母亲鼓胀的乳汁为了不白白流掉,落入他的父亲、甚至祖父之口。
曾有几天被东北季候风雨季困在刁曼岛,雨一点一点地开始下在心里。如果每一年有五个月雨水连绵,雨水会在我们的心里编织成怎样的幕帘?
雨中失控的不仅是胶乳汁,森林淹水,危机重重。黑夜令人恐惧,胶园四周环伺着凶猛的野兽、怀有异心的陌生人以及徘徊不散的亡灵。家庭成员突如其来的失踪,离奇的意外死亡,人物在这篇作品死了,下篇重生、分裂变形,不断转换角度叙述,生死轮回,循环往复。
作品三号《水窟边》的聪明的辛溺在水井边,葬在住家旁,父母要把他“生”回来。人们在漫长的暴雨中蜕变成各种形体,小说参融家族记忆、情感与史实(比如马共、日军)与超现实想象,衍生出《山海经》亘古神话般神秘迷人的气息。
英国作家毛姆的名篇《雨》,场景设在太平洋以南萨摩亚群岛,人人皆受困于瓢泼大雨中。雨水象征人性的欲望,令人窒息发疯,宗教、伦理和道德终被无情大雨冲荡干净。传教士医生戴维森一直以金钱、精神或肉体的惩罚去约束土著居民的行为,灌输原罪观念,直到为了“拯救”失足的妓女汤普森,驱除她灵魂的邪恶却反被自己内心的邪恶吞噬,搞到床上去,愧对信仰而自杀。小说布局紧凑精巧,结尾揭秘,大雨哗然而止。
不同于毛姆的雨,黄锦树的雨下在马来亚屋檐下胶林间,密密的雨塞满了所有空隙,雨声盖过了平时的虫声蛙鸣大人的鼾声梦话,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全家安睡于那轰然一气的雨声中,而奔腾的暴雨一直下下去,人们都变成了鱼。黄锦树对潮湿雨季的书写别开生面,达到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