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惆怅的是,这已然是过去的往事片段。
骨灰坛送去安置时,和尚念了经,仪式结束,就立即一阵雨,天边存怜惜,代人垂泪了——亲人新故,门面刚做好,还未春分,趁早去祭拜。选了一件紫红牡丹配花鸟图案的旗袍,盘花斜襟钮扣,红艳色泽,拿去烧化。妈妈一定会笑我:你自家喜欢红嘛。她生前不曾穿的,过世后满足儿子的想象,确实不孝到极点——只够买这样的先人仿制品。红尘现实的富贵荣华已经触及不到了,我再妄想也该是无缘。犹记得住在旧楼,天井里溜进了一头果子狸,它受惊,在各楼层的窗里窜来窜去,我属于城里的乡下人,没见过这等事,也吓着了;妈妈不时举起两手,模仿狸猫呲牙咧嘴的样子,把我逗乐。多日奔波,后来难得熟睡,醒来妈妈坐在厅里,抬头见是我,非常喜欢,说正要找我,我送上鲜果饼干,她笑骂,说我客气,然后微笑道:你模样倒像我一个儿子。我诧异的问:像么?她笑叹:样子像而已,他怎么比,你贵人事忙,做正经事的人。我们互相客气,妈妈异常待见我,视之为极亲近的贵客。自己也不抗拒,稀奇的是看到她另外的一个面相,且在梦中相逢。
我睡意正浓,脑子另一边则记起白天里收拾旧物,那几件衣裳,是从前买的料子做的,妈妈保存得很好,簇新一样,依然的鲜艳夺目,传统布庄的布料到底经得起岁月洗涤,和某些记忆一般——也就留着纪念,仿佛她并未曾离开过。
妈妈刚过去,护士们唰一下将屏风白布帐拉上,替她清理,听见有人循例说:安娣,对不起。记忆如海浪拍打,下午阳光里只觉得惊涛骇浪,现实世界有血缘脐带关系的人告别了。没什么比此刻更空洞。抽屉里放置了家里带来的家常衣服裤和杂物,我用个袋子装了。须臾,殓房里抬着铁盒子进来,随即扛着出去。到太平间认遗体时,已经天黑:手续办妥,担架上露出一张脸孔,眼睛半开,我低声唤了,用手掩住,慢慢抚下,如电影场面一般,她闭上了。陪着妈妈,坐上长生店仵作的专车。旁边就是她的肉身,病到极处而不堪蹂躏不胜负荷,因此萎凋。上回坐救伤车,妈妈就叹道,恐怕不会再走着出来。一语成谶的感觉不好受。疫情时候,人性嘴脸看得都见怪不怪,那时去医院如闯关,阻挡的方法千百种,叱责你是男性,不许在女病房里逗留。有次来到病床,妈妈伏在枕头上哭,我递去她惯用的红色手巾仔(手绢),她不看我,只是举手,往外拨……隔邻床一个印度妇人笑问:你的谁呀,几岁?这个年纪还活不够呀?我正要回嘴,妈妈再挥手,原来她意思要我离开,别在这儿。当中情况不是小说,也是小说了。更不必提,有回瞥见她的床畔一大滩血,久了晕成深浅不一的红花影——是抽血抽到无处可扎,还是手法未纯熟,以至于此?她入殓前,我将几件寻常穿的衣物拿来,还有根手杖——行动不便的,都明白,坐久了起身,一手扶住沙发扶手,另一手借助拐杖撑住,口里还会吐出唉一声。算是日用品,陪着她而去。
她生前不曾穿的,过世后满足儿子的想象,确实不孝到极点——只够买这样的先人仿制品。红尘现实的富贵荣华已经触及不到了,我再妄想也该是无缘。
(传自吉隆坡)
以前路过布庄,会进去看看——老铺深而长,灯光炽亮,桌案上都是布匹,花色斑斓,稍好些的摆在壁上,一捆捆林立,很有气势;讲究的搁在里头,或者楼上,熟客不必亲身去,东家伙计会将一本本布样布办,递前来过目。我从前跟父亲来,他的生意上朋友多半是布店里的,后来长大了,信步入内,也只是怀旧所致:坡底旧区的老字号,他们家的媳妇迎出来招呼,那身唐装衫裤,淡青底浮出碗口大的玫瑰花,艳丽绽放,无处不在,仿佛是店里的活招牌——我笑说要这么一块料子,她哎哟一声,抱歉说没有了。看了其他,买回去的也很瞩目,一块是枣泥暗红,点点白沙,似乎是放大的粗粒子,花开得足,不知是芍药还是别的花;另一块,珠灰背景,花儿一簇簇,毛绒绒的,花瓣桃红翻白,是苦寂泥潭里静静开出花来。这些布摸上去,滑不溜手,罩在身上,遍体生凉,不会热,布也不会皱。妈妈笑道:不吸汗的。真气人,老派的人剪一块布料,总不习惯新颖滑腻的材质,大概衣服穿旧了,好当抹布什么,得有吸水功能——买了布料,叨念几句,她就去做了衣裳,还得去相熟的哪个妇人处,对方裁剪缝制的领子袖子方有工夫,不会穿得逼仄窄小。偶尔她出去,还是穿旧衫,啰嗦了好阵子,才换了。难得一见穿新衣,花影满身,我觉得悦目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