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们在病房中盘桓良久,临走前,青霞忽然提出,想握握季老的手,讨讨文气。原来,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季老搁在桌上的双手,认为这双手洁白细致,写过上千万字好文章,经历过文革浩劫,而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既没伤疤,也无老斑。

到了医院,门禁森严,若不是李景端在场,预先打点一切,到后再用电话跟季老秘书确认,我们还不得其门而入呢!事后才知道,北京301医院非同小可,要首长级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住进去的。

此行的目的地是北京301医院,当然不是去看病,而是探望如今在医院疗养的学界翘楚季羡林教授。在车上,青霞好比武术迷要去少林寺拜师似的,显得特别兴奋。她穿了绿衣黑裙,朴素得像个学生,跟前一晚在大剧院酒会上披着貂皮的华丽打扮, 大不相同。再一瞧,那件绿色的上衣,绿得发青,这种鲜艳的颜色她可从没穿过上身啊!也许是看到我在朝她打量,她凑过来在耳畔悄悄说:“这衣服,刚买的!”原来,青霞先前在北京街头不知哪个地摊上,看到这件几十块钱的绿衫,觉得颜色挺讨喜的,穿了去见老人家正适合,反正行囊中不是黑的就是灰的,于是急忙买下,赶紧穿上。

2007年10月9日,北京秋高气爽,下午的阳光,照得人心头暖洋洋的,我们一行人,青霞、我与Alan,还有前译林社长李景端,高高兴兴地坐上了汽车, 整装出发。

怀着感激的心情,我走进医院的病房,探望阔别五年的季老。抬眼一望,季老已经端坐在小桌前的木椅上等待了,看来精神不错。李景端是老朋友,一进门就指着青霞跟季老打趣说:“知道她是谁吗?”季老头一抬,眉一扬,“全世界都知道”!说得那么利落,带点豪气,带点俏皮,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李哪里晓得,那年季老8月生日前夕,我们早已买了生日卡,一起签了名,自香港寄上祝福了。接着,我奉上自己作品《认识翻译真面目》,青霞捧出带来的礼物,一条米色的开司米围巾,一张她所主演《东方不败》的碟片,上面写着:“您才是世界的东方不败”。季老笑着摸摸那条围巾,感受它的温暖,让青霞亲手替他围上,然后叫助理杨锐拿出他一早准备好的回礼,一大摞亲笔签名的书籍,分赠给我们几人。

回想2002年冬,香港中文大学决定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予季羡林教授,该年10月,我奉命前往北京专访季教授,为撰写赞词做出准备。那时候,季老的府邸坐落在北京大学朗润园。走进大门,只见季老精神抖擞,步履稳健,满室温暖如春,墙上挂了醒目的“寿”字,满屋都是饰物,有画像、盆栽、灯笼、葫芦、佛珠、观音像、象牙福禄寿、三个季老的半身雕像,还有满柜子的线装书。窗外垂柳成荫,窗里杜鹃盛开。那一次, 我们聊得很尽兴,事前,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借阅季老的著作,看了五六十本,还是难窥全豹,那天的专访,听君一席话,解答了许多疑问,填补了不少对大师认知的空缺。季老当然知道自己涉猎太广,学问渊博,要为他写任何东西,都很难写得周全,事后他看了赞词,说了一句暖心的话:“难为她了”!

季老即使人在病房,也是书香盈室,他对于自己曾经拥有的书斋,这么形容:“我的藏书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每一走进我的书斋,书籍们立即活跃起来,我仿佛能听到他们向我问好的声音,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向我招手的情景。”(《相期以茶——季羡林散文集》)多年后,埋在书堆里的林青霞对我说:“我最近回家都很开心,因为每次走进书房,有张爱玲等着我,有胡兰成等着我,有太宰治等着我,还有米兰昆德拉……”,使人惊诧这2007年邂逅于北京的一老一少,与书籍陶然共处时,怎会如此相像?不但如此,季老谈写作,更是一语中的,“我无论是写文言文,或是写白话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结构……对文字的开头与结尾更特别注意。开头如能横空出硬语,自为佳构……结尾的诀窍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余味更美”(《病榻杂记》),这不就是青霞在文学创作中,多年来追求不懈的窍门吗?

那天,我们在病房中盘桓良久,临走前,青霞忽然提出,想握握季老的手,讨讨文气。原来,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季老搁在桌上的双手,认为这双手洁白细致,写过上千万字好文章,经历过文革浩劫,而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既没伤疤,也无老斑。老人欣然同意,于是,她握着他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留下了温馨感人的画面。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双季老的手,原来曾历尽沧桑啊!是这双手,曾经饱受湿疹之苦,充水灌脓,屡医无效,使他不敢伸手同人握手,也不敢与人合照,“因此,我一听照相就觳觫不安,赶紧把双手藏在背后,还得勉强‘笑一笑’呢。”(《病榻杂记》)所幸北京301医院的医生对症下药,治好顽疾,使老人终于复原。“我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看到细润光泽,心中如饮醍醐”(《病榻杂记》)。这就是那天青霞握着季老的手讨文气,季老笑得不胜欣慰的背后故事。

由于那次经历,青霞写出《完美的手》一文,使她的写作生涯,又跨进一步。那篇文章写得文情并茂,应该刊载在文化期刊,而非一般报章上,于是我介绍她与《明报月刊》总编辑潘耀明相识,自此,她与明月结下不解之缘,至今成为该刊备受重视的作者之一。

交谈中,我发现青霞和季老虽然初次见面,但是特别投契。老人说,最不喜欢虚衔,要摘掉三顶帽子:“学术泰斗,国学大师,国宝”;青霞也从来不以为自己是“大美人,大明星,演艺天才”。

老人毕生勤奋,到了晚年,名利双全,他说:“可以说,在名利两个方面我都够用了,再多了,反而成为累赘。”那么,他为什么继续笔耕不辍呢?“如果有一天我没能读写文章,清夜自思,便感内疚,认为是白白浪费一天。”(《季羡林说自己》)不知有多少次,我曾经听到青霞自我反省,认为生也有涯,不能天天在打牌、行街、购物、喝茶中虚耗生命,这就是她这些年来,不求名不求利,纯然为了喜爱写作而孜孜不倦的原由。

那一大叠书包括《病榻杂记》《季羡林说自己》《季羡林谈人生》《相期以茶——季羡林散文集》以及《季羡林谈翻译》,都是2006年或2007年出版的近作。老人住院后,病房再怎么宽敞,比起朗润园,毕竟面积小了,摆设少了,然而室雅何须大,志高傲天下,区区病房,困不住他那勃发如喷泉的才思和创意,也许,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那副对联, 最能表现出他当时创作旺盛的现状:“二度花甲再增卅年岁月,半日光景又添一篇妙文”。

翻译学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董、文学院副院长金圣华教授写了系列文章《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18年》,以人文的视角,记录了这位华人影坛女神不为人知的真实面貌。《联合早报》获授权,每星期在《早报周刊》首发连载。

季老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提到了苏格拉底的神谕。老人在《病榻杂记》中写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识。事实证明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青霞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常反躬自省的一个,老是觉得自己这里那里不足,演了一百部电影,还嫌没有一部代表作。自从告诉她苏格拉底去神庙求得的神谕,是“know thyself”之后,就把这句话一直牢记不忘,那天在大师口中再次听到这句名言,简直感到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