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到这里的
中国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发展风生水起,国运畅通,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以及140余国的最大贸易伙伴;基础设施、城市面貌日新月异;人民的收入随着经济增长水涨船高,生活蒸蒸日上;人们乐观向上,对未来信心十足。然而近些年来形势急转直下:经济低迷,投资、消费和出口三个引擎同时熄火;投资萎靡不振,供应链纷纷外迁;房地产界暴雷,地方债高企,商业区一片萧条;人们对未来相当悲观,扎紧钱袋以备不测。中国奇迹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发达国家对它的开放,使中国能够在技术、科研教育、市场、实际知识(know-how)、人才等方面得到大量好处。现在西方将中国定性为异类、威胁,正与之分道扬镳,有可能走向长期对立。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中国的崛起对以西方文明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的震荡,是不言而喻的。现秩序内的主流国家是否接受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变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各方面的水平。德国、苏联和日本都未被接受,尽管它们都很强大,还是被主流国家联手打垮了。美国取代英国成为霸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在同一文明中取得的成就。作为一个异质文明大国,中国的和平崛起不可能在西方文明之内实现,因为它即使成为标兵,也只能像日本那样当个跟班的。中国的和平崛起,更多取决于超越当代文明的最高成就,必须为将人类带入更高的文明境界做出贡献,方能得到认可和悦纳,成为头羊。
中国回归世界主流并不难。第一是“道法自然”。中国的成就世界瞩目;更加客观、实事求是的总结,而不是为了维护政治利益硬往马克思主义上扯,这对中国对世界都善莫大焉。只有将这个关系理顺,才能讲好中国故事,并在此基础上提高各方面的水平,攀登人类文明高峰。
毫无疑问,对中国妖魔化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对中国的偏见甚至故意抹黑。但对中国目前的文明水平,可以做一个基本测试:人们普遍能够讲真话吗?如果还达不到这个最起码的标准,就难怪不被认可和接受。
异质文明大国崛起的特殊性
最后是要应对一场文化小革命。短缺经济一去不复返,市场经济是消费经济,排斥勤俭节约、艰苦奋斗和禁欲的文化。红色一脉的文化基因里缺乏幽默和享乐,这是由其苦难的经历决定的,但欢乐享受是年轻一代生活的追求和主要内容。存在决定意识,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不能调整文化来应对新的现实,就会造成执政党与年轻一代的脱节甚至对立。
但现实情况是中国在发达国家的民调中声望屡创新低,被视为生存威胁。不被主流国家的认可和接受,给中国的崛起带来大量障碍,而且它们联手就有力量让中国的崛起脱轨,后果不可谓不严重。这里,得到第三世界国家的拥护,对中国的助益不大,因为中国要超越的是发达国家的水平。(更全面的分析请参阅拙作《高水平才能和平崛起》,刊于2021年10月18日《联合早报》言论版)
测试中国目前的水平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既定方针政策的实际效果如何。这些年的左转,将上述斯大林模式的恶纷纷带回来了。指导左转的是盲目的“初心”,当时并没有预料到它在国内外的后果。比如“共同富裕”是初心,但重新提出来时,有目标却没可行方案,在国内让许多人以为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要回来了,在国外让人以为苏联要还魂了。两者的社会基础都存在,使中国很容易滑入旧轨道。
第二个误区是将党建放在民族和人民之上。以党为本是中国的基本政治现实,而不是像通常那样,政党从民族和人民中获得生命力与合法性。这个现实决定了中国模式的局限性,很难在世界上广为接受甚至理解。一个国家发展最深刻的动力来自民间,而不是执政党,本末倒置会限制中国的长远发展潜力。中国需要的是社会的社会主义,而不是党国的国家主义。
回归世界主流
是否出现大批移民和资金外逃,人们对未来的信心,投资和消费是否旺盛,街头外国人的多少等,可在一定程度上代替民调,测试人们对国家的走向正确与否的看法。
设想现在中国来一次大规模民调:“你认为我们国家目前的方向正确吗?”这种民调在民主国家乃家常便饭,它使政府在大选之间能够了解人民对政府方针政策的评判,以便做出调整。缺乏这种机制的国家,领导人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行其是而不觉违和。目前中国内忧外患,中共三中全会的推迟表明执政党内意见不一,举棋不定。这正是民调发挥作用的时候。每个人面临的最根本的三个哲学问题是:“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对中国而言,更紧迫的是搞清楚:“中国在哪?”
从根本上讲,祸源可以追溯到两个认识上的误区。
第一个是盲目的理论自信下的制度自信和道路自信。高层对中国成功的经验有个奇葩总结:“马克思主义行!”这种创新不足的理论自信,使它背上了旧意识形态的包袱。以此来冲刺当代文明最高水平,显然有点先天不足。这并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全错了,而是说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当代,它远远不够,须要创新和发展。用它来解释改革开放的成功很牵强。创新不足的理论自信,必然导致制度上和道路上向旧正统回归,让人有倒行逆施的感觉。比如马克思主义强调人的阶级属性,必然不会尊重人权:文革证明了无产阶级专政,是有理论基础而无法律根据和道德良知的犯罪。
只有吸收现代文明的精髓之后方能超越,只有站在西方文明的顶峰才能更上一层楼。看中国舆论界甚至学术界,晚清以来那种为了奋发图强而虚心向西方学习的精神几乎荡然不存,代之以缺乏分析的“文化自信”。政改不能总以巩固执政党地位为中心,而不为中华民族长远利益筹谋。
中国改革开放取得的成就惊艳全世界,其中必然有许多东西可供他国学习借鉴。中共如何总结成功,也会影响到它下一步怎么走和国家的方向。西方国家决定全力以赴打压遏制中国,是2017年之后的事,而且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形成共识,把中国看作异类和威胁。这个节点恰恰是中共总结改革开放、绘制未来蓝图的时间。也就是说,它们不喜欢这个总结和制定的方向。所以中西关系的恶化,原因不仅仅是修昔底德陷阱,更重要的是,中共在一些根本性的原则和价值观上触了西方的逆鳞。
人们常常将这个转折,归因于中国迅猛崛起造成的修昔底德陷阱,然而修昔底德陷阱不足以解释中国的困境。在数千年的世界文明史中,大国崛起靠的是蛮力,与文明程度无关。落后的渔猎和游牧民族往往可以轻易征服发达的文明中心,如蛮族冲垮罗马帝国、蒙古铁蹄横扫欧亚大陆、北方民族入主中原等。但当今世界已形成一个国际社会,文明水平直接关系到一个国家是否被认同和接受,成吉思汗靠屠城来征服世界的年代一去不复返。小国弱国不仅生存下来了,而且数目不断增加。这些说明游戏规则变了,霸权国还必须代表文明的最高水平才有合法性。
第二要站在巨人肩膀上。只有吸收现代文明的精髓之后方能超越,只有站在西方文明的顶峰才能更上一层楼。看中国舆论界甚至学术界,晚清以来那种为了奋发图强而虚心向西方学习的精神几乎荡然不存,代之以缺乏分析的“文化自信”——很少有人讨论中华文明中的哪些要素,如何同西方文明的哪些要素结合,方能克服各自的哪些缺点,让人类文明达到新境界。相反,人们很容易就回归天朝大国的优越感——正是这个心态造成中国的落后和百年国耻。
另一个测试是,检讨一下这些年国外媒体大肆炒作的现象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虚构的:封锁言论和信息,千人一调、万人一腔,人们不敢讲话或大讲套话、谎话;没有法律根据的屏蔽和封号;法外拘禁和人员凭空消失;过度监控,鼓励告密,泛国家安全;钱权交易和垄断、裙带关系;打压信仰自由,个人崇拜和个人专断,禁止“妄议中央”,强求绝对忠诚和服从;以党性取代理性和共识;权力缺乏监督和制衡,群众缺少参政议政空间和平台。这些可能被夸大了,或者同中国取得的成就和制度的其他优点相比,都不算什么,但如果国外将它们归入中国提倡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就难怪人家不买账而且感到威胁了。
第三是政治模式转型。首先是党建模式:政改不能总以巩固执政党地位为中心,而不为中华民族长远利益筹谋。于是推行党组织的全覆盖,强调党的集中统一领导,而且党的一元化领导时常个人化。这里的误区是在党内而不是民众中寻找和开发动力。人民,而不是执政党,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维护党的根本方法是将它植根于民众之中,这是毛泽东的伟大发明。现实情况是:细密的党组织和它对权力和资源的垄断,压缩了人民的成长、成熟和创新空间,窒息民间活力。自主空间是任何人成长成熟的必要条件;中国庞大的权力金字塔不仅挤压老百姓的空间,也剥夺了党员干部的自主性。他们天天在多少个意识、多少个确立、多少个维护等的紧箍咒下度日,而念咒的却总抱怨他们的躺平、侧卧和搞形式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