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想转当全职奶爸
这些年来,陈哲艺一直在寻找懂他的人并坦言在寻找的道路上非常孤独,也不断遭误解为傲慢和孤僻。 于是他开始听到一些难听的话,像“好啦,你成功了,新加坡对你来说已经不够grand(世界不够大)了,觉得我抛弃了新加坡市场或有一种优越感。”这让他挺纳闷。
2020年疫情封锁高峰期,陈哲艺当时在伦敦,《燃冬》大队则在北京,他和摄制组做了很多协调。与过往拍片花两三年琢磨剧本情况相迥,他拍《燃冬》带着更多接近愤怒的冲动和激情,影片意外成了他因疫情坐困愁城时,最赤裸的情绪出口。一改以往,剧本几天内一气呵成,影像风格和节奏除了过去作品的低压气氛外,更多了一种欲冲出牢笼的能量。
陈哲艺说,未来两三年工作档期排得满满,但他最近却极渴望暂缓脚步,停个几年好好沉淀,然而短期内他也休息不了,很多事情等着他去进行。
Kin透露,陈哲艺在网上听到他的专辑“Commune”后主动通过IG联系他,两人当时刚好都在英国,方便合作。陈哲艺将剧本和后来的影像片段传给Kin时,他立即在脑中架起音乐的“调色板”。冬天和阴冷挂钩,他的背景音乐也离不开冷色系。
身份认同上的尴尬与矛盾,一直出现在陈哲艺的事业和人生道路上,正如他觉得新加坡和香港在国际上也一直是个漂流者,不断寻求一个定点。
Kin说,这是陈哲艺首次在作品中植入那么多音乐元素,甚至是全片很关键的灵魂,让他觉得很有趣。“这部电影的背景音乐投射了很多内在情感和情绪,因此音乐在这里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它带出个别人物的深层情感,也刻画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这些情绪的流动都是很微妙转化的。”
《燃冬》采用很多类似中国水墨画的留白空景,画面意象优美,但陈哲艺观察到这五到十年来,亚洲电影越来越少采用这类留白手法。
疫情冲击全球电影业,居家防疫改变人们的观影习惯,曾经让本地导演陈哲艺产生危机感,担心他的小众电影不能吸引观众再走入戏院;加上人到中年的焦虑,让他不断思考自己是否已过时,变成恐龙了。所幸,他的新片《燃冬》不仅在康城影展获得好评,他也与本地声波艺术工作者何坚良合作为电影配乐,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把本地影音人才带到更大的舞台。
不少人觉得陈哲艺的作品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沉与成熟,中年人的身体里面装着个老灵魂。
他说:“之前见了一位大学时期电影界的朋友,讨论最近有剪辑师在奥斯卡受访时,提到《捍卫战士:独行侠》(Top Gun: Maverick)本想保留影片的原始感觉和节奏,结果发现片子的剪辑速度竟比过去快了两倍,因为观众都已习惯了这样的观影快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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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问我,为何不多拍一些年轻人的元素?所以这次拍《燃冬》没有剧本,拍从未拍过的族群。相较过去,这次更冲动更激动地去拍这部片子,因此影像风格和节奏也更有能量。”和周冬雨、刘昊然及屈楚萧三个年轻人在一块,戏里戏外,则让老成的陈哲艺感受到年轻的活力。
对Kin来说,声音就像一幅幅的画出现在脑海里,他能用想象力和与生俱来的音感“看见”音符的质感,并用这些富有质感的频率(frequency),来谱写一首首精彩的氛围旋律。他在圈中有“氛围男孩”(ambient boy)的称号,也不时参与大型艺术展览和短片的氛围音乐配置。
“我看到了冰、雪、寒、冬,所以里头有不少冰块撞击或湖面覆冰的清脆闪亮声响,就是很冷冽的音调,我把这样的音感色调,转移到银幕的视觉感官上。有时音乐必须主导,有些情节音乐只能当成配角,不可喧宾夺主,须很巧妙地拿捏。”
“其实,还挺痛苦的。我不确定世上会有另一个人能完全懂我,但我发现比较能在英国和中台等地,找到能明白我电影表达的知己和知音,而他们却不来自我的祖国。”
Kin说很喜欢氛围音乐,经常摆渡于隐形与精彩之间的暧昧存在特性。创作《燃》时,他希望用不同音质,来交织一个影像故事,带出人物之间的关系和情绪,让观众投入其中。
疫情引发的危机感
电影工业大环境转变,电影业低迷,加上自己渐入中年,都为陈哲艺带来一定的焦虑,害怕自己把不上观众的脉,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他三十而立,四十却陷入了迷惑。
这次去康城,Kin除了见到偶像日本大导是枝裕和之外,也有机会在影展派对上当DJ让他大喊过瘾。接下来,他将为陈哲艺的另一部电影谱曲,也会在日本和新加坡做音乐巡演。
“电影工业主要是为了娱乐和讨好观众,但以目前的走向来看,我觉得蛮感慨的。”
他过去的电影都是演员最大声,背景很安静,但《燃冬》却逆袭用了很多音乐。这次他找来本地年轻音乐人何坚良(Kin Leonn)为电影配乐,这也是Kin第一次为长片制作音乐。
原来他不用耳朵听音乐,而是用想象“看”音符。
“我问自己,拼来干什么?拍那么多年的戏,虽然为我赢得国际奖项,却没有让我大富大贵,我没有因此变得很富有。我就是个文艺导演,我的电影毕竟还是小众的,究竟看的人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明白?我牺牲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错过快5岁小孩的成长期,究竟值得吗?”
不过,他又觉得自己是个无法完全停下来的人。《燃冬》就在这样的矛盾困顿状态下诞生。
2020、2021年,冠病疫情造成全球大封锁,娱乐产业停摆,对电影业造成史无前例的残害。大家在家防疫,串流平台崛起,短视频大张旗鼓,对整个观影生态和习惯起颠覆性改变。好莱坞市场首当其冲,独立电影工业更是岌岌可危。陈哲艺说,他目睹许多同业纷纷转行,自己当时也不确定观众还能否回到大银幕前。
说这些时,他正在海边,刚放学的儿子从远处向他跑来,电话那头传来小孩阵阵的嬉笑玩闹声,还有不远处海浪不间断的拍打敲击声。
身份认同尴尬 被误解为傲慢
陈哲艺说,像自己很尊敬的泰国鬼才大师导演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阿皮查蓬)同样在这样的“电影业寒冬”环境中辛苦挣扎求存,自己很欣赏的加拿大名导Xavier Dolan(札维耶多蓝),也在去年的访问中宣布自己决定放弃电影离开影坛,陪伴家人过另外的人生。这些都让他对自己的电影前景挂上大大的问号。
陈哲艺的电影呈现一个蛮有趣的现象,他从新加坡出发,但作品却涉猎横跨各地域和文化,像菲律宾帮佣,马来西亚禁忌师生恋,希腊上小岛上利比亚难民,大妈韩国追星现象,泰国大笨象牵出乡间童年,中国年轻迷失的躺平族,印度孟买孤儿故事等,这些或许都是他在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影像搜索行为。
Kin的音乐创作灵感,来自生活周遭所见所闻,可以是田里悠闲的水牛,云雾山间被吹歪的野草,或山崖峭壁下的惊涛骇浪。
陈哲艺说,很多人都会觉得他很成功啊!一些年轻导演也渴望有他的创作机会和机缘。但他却觉得自己是从一个危机跳到另一个危机中,让他经常在个人价值判断和工作衡量之间挣扎。
大疫期间,陈哲艺陷入存在危机感(existential crisis),不断找寻个人认同感的同时,也思索该如何以电影人的身份继续下去。
“我带《爸妈不在家》去康城已经是1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才29岁。明年我就要过40大关,真的面临中年危机。我已经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新晋青年导演,开始在中国受邀担任导师,在资深电影人行列中了。”
首为长片配乐 何坚良用想象看音符
自认从小爱看电影,对影音特别敏感的Kin,做起电影音乐时,游刃有余。有别于一般电影音乐配制过程,这次与陈哲艺合作《燃冬》,Kin觉得是一次视觉和音响合作的影音盛宴,让他很享受。
拍商业大片不是自己的强项,陈哲艺笑说,他不懂得拍太煽情太洒狗血太直白的那套。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一度在想,有没有可能就当全职奶爸,每天就洗衣做饭算了。”
《燃冬》多了欲冲出牢笼的能量
像这次《燃冬》的背景是无尽的皑皑白雪,他在热带小岛上的音乐工作室里,看着一幕幕电影画面,用想象力砌成冰雪般的音符;有时电音飞扬,有时安静得像不想被惊扰的雪花。
陈哲艺一直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一个族群甚至某个地域。他既不是典型本土中文片那挂,也不怎么跟“红毛派”那边厢的电影人对上天线,自己的片子在大华人地区如中港台比较得到认同,可是,他却不是在那里生长的人,成长期在英国住了超过15年,感觉自己更像个老外。
本地导演陈哲艺执导,由中国演员周冬雨、刘昊然和屈楚萧主演的电影《燃冬》5月21日在第76届康城影展全球首映,引起国际影坛瞩目。故事讲述娜娜(周冬雨饰)、浩丰(刘昊然饰)和韩萧(屈楚萧饰)这三个年轻人,在中国北部边城延吉的冬天故事。这是陈哲艺自首部长片《爸妈不在家》在2013年夺得康城金摄影机奖后,相隔10年再带第四部长片到康城参展,并在“一种注视”单元中竞赛。这间中,他执导并监制了多部得奖作品,工作马不停蹄。(文末有《燃冬》幕后制作花絮视频)
通过作品介绍更多本地影音人才
陈哲艺说:“接下来在国外参与电影项目,并非新加坡的故事,但我希望能带领更多本地电影和音乐人一同参与,在影片中穿插更多像Kin这样的本地新鲜人作品。这里市场小,国家小,只有这样大家看东西才不会太狭隘,也会迅速成长。”
去年,陈哲艺的太太严扬因金融工作被调派到香港,他便带着4岁儿子陈宥煊举家移居香港。《燃冬》片将在9月7日于本地上映,《联合早报》趁着他等小孩上运动课的空档,与他做越洋访问。
片中二男一女之间的情欲压抑和张力,除了延续陈哲艺《热带雨》之势,更像是他期待创作摆脱电影人身份困惑的祈索,反映他身为末世电影人,在“躺平”认命与挣扎求存之间,寻求生路。
28岁声波艺术工作者(sonic artist)何坚良为《燃冬》电影音乐操刀。对中文一窍不通的他透露,从未接受过任何正统音乐训练,完全看不懂乐谱!
《燃冬》在康城获得国外影评人很高的评价。陈哲艺坦承,因《燃冬》跟之前的《爸妈》及《热带雨》在风格、节奏和题材方面都截然不同,因此这次去康城前,心里完全没一个度,不知道观众的接受度如何,因此他还蛮期待尤其新加坡观众对影片的反应。
现今观众接触大量社媒和影音平台如YouTube、TikTok和Instagram等,已逐渐失去观影的耐性,让陈哲艺深感无奈。
青春给予人胆量,陈哲艺的焦虑来自人到中年的踌躇。他害怕以后拍戏会变得更加严谨和小心,担心自己不再敢于尝试,害怕挑战失败。
“人们进电影院会更偏向看大剧种或大片,但我的戏是比较细腻精致的小众电影,不确定观众还愿不愿意买票进戏院,因此危机感更强烈。我也不断思考,身为这样的电影人,是否已经obsolete(过时被淘汰),变成恐龙了。”
担心自己不再敢于尝试
Kin说:“以前家里有一台钢琴,小时候我会弹着玩。父母亲曾考虑让我上正统音乐课,后来我爸决定让我自由发挥,不希望我被教条和格式束缚。我就这样摸索出自己的方向和对音乐最原始的热忱。”Kin之后到英国修读相关课程,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说:“有键盘加混音器材,我就是自己的一人乐队。”
陈哲艺透露一件有趣的事,父母亲都是英校生,但他自小就爱接触中文和中国文化。他笑说,反倒是《花路阿朱妈》(Ajoomma)导演何书铭的父母是华校生,来自中文背景家庭的他,却完全不懂中文。
音乐在片中扮演重要角色
放弃电影?陈哲艺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尤其这段时间,他忙着电影的后制工作,多年来投入大量时间在电影创作上,访问接着访问,后制赶着后制,去年在家的时间不到两个月,每天只阖眼少过四小时,严重缺乏睡眠,他坦言已经累趴。然后他开始问自己:这一切的付出到底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