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厢,鱼尾狮的新近动向让乔瓦尼越来越无所适从。它的大胆程度随着日子倍增,行为举止更是愈加淘气。自偷看报章事件后,它便和乔瓦尼形影不离,尽管出现在不同车厢,却总会走到他身边,用侧鳍交替抓住扶手和杆子,滑稽地保持平衡。偶尔,那诡异生物在地铁窗户的倒影仿佛还会和自己的倒影交汇合一。

自七个月前乔瓦尼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就被新环境的文明程度所震撼。同事们彬彬有礼、主管体贴合理、邻里友善、社区安全;一切是那么完美,让他立即便把妻子接了过来。然而,安居数月,即使同事们继续保持礼貌,主管始终体贴合理,邻里还是友善,社区仍然安全,乔瓦尼却开始感到越来越难融入。井然有序的系统和清晰明确的规则,仿如一道安全屏障将他隔离;一切都有它的位置,每个人都按照既定模式运作,而乔瓦尼则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卫星。

随着时间的推移,鱼尾狮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藉着对姿势与动作的持续微调,使自己看起来更像身边的两腿羊。然而在乔瓦尼的眼中它仍然只是令人尴尬与不安的存在,即使其他乘客还是仿如未觉。

乔瓦尼难以置信地摇头。他却不知道,从此以往,鱼尾狮将成为通勤时,交织到他单调生活中的一个常规角色。日复一日的归途中,鱼尾狮从未缺席,总是随机出现在列车的各个车厢中,不断调整姿势试图融入通勤者的群体。然而,它越是蓄意模仿,便越在人群中显得别扭。

工作的进程缓慢,各阶层的员工仍在艰难地应对动荡的重组过渡阶段。漏洞和疏失充塞着每道流程,基本任务也被繁琐的行政拖慢,导致日子无效停滞,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及效率。

同胞们常说,在这座城市生存必须保持低调。乔瓦尼不以为然;低调是主观感受,何况自己从不爱哗众取宠。后来,他总算理解 “保持低调”的真正意思:别在公共聚会引起关注,避免与当地异性过于亲密,即使篮球场被征作室内足球使用,也该谦让给当地人;这才是保持低调的正确方式。

高峰时段的地铁仍然像往常一样拥挤,乔瓦尼等了两班车后才能挤上。车厢自动门不耐烦地响了几声,将他纳入囊中。四周人墙逼近,乔瓦尼翻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让Horace Silver “Creepin’ In”的音符轻抚着耳膜,然后融入列车和爵士乐的节奏中。在这几乎没有隐私的空间里,身边乘客通过手机创造出以视觉和听觉构成的私人领域、孤独结界。摇摆的列车和音乐把乔瓦尼引向空间深处,逐渐与周围的现实脱节。

除此之外,鱼尾狮还会以审视的目光批判乔瓦尼对报章的选择、服装的搭配,或在偷偷倾听他耳机里的播放清单后,报以轻蔑的耻笑。尽管在颠簸的列车中保持了安全距离,但鱼尾狮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让乔瓦尼极为不快。然而作为这生物的唯一目击证人,他却无法作出反应,以防引起身边群众的注意,乃至质疑他的精神状态。

“茜拉怀孕了。”岳父的补充让他倍感压力。“家里很快就会迎来一位小天使,而他需要最妥善的照料。外国人在这儿该有多么困难?托儿、教育,这些是本地人和上层社会的专利,与我们无关。”

来自加拿大的首次邀请发生在茜拉答应下嫁后。然而,自幼丧亲的自立性格让乔瓦尼决定前往新加坡开创道路。尽管初期的奋斗似乎充满希望,他却未能在这座城市站稳脚步。迁移到加拿大的邀约重新被点燃,让乔瓦尼陷入抉择的困境。

看着那怪诞一幕,当乔瓦尼怀疑自己因手机没电而产生幻觉时,列车却忽然抖动,接着仿佛试图驱散他对现实的质疑般缓缓前进。鱼尾狮以奇特的姿势混在乘客中,坚定地攀附在钢杆上;没有人注意到那荒谬的景象。

数月过去,鱼尾狮突然销声匿迹。神秘生物不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尽管无法确定消失的原因,但他已逐渐适应了那份缺席,并在这新常态中找到慰藉。除此之外,乔瓦尼一直在考虑表哥提到的移居机会,甚至填写了表格并获得推荐信,只差正式提交申请。

鬃毛上带着淡淡海水气息的鱼尾狮引颈张望,透过乔瓦尼右肩细读新闻。那抹气味让乔瓦尼打了个喷嚏,引来前方老迈乘客厌恶的目光。鱼尾狮有点愧疚,却无法抵抗新闻内容的诱惑,于是无视乔瓦尼的不适再次凑近。

事情始于两周前的傍晚,乔瓦尼的直属主管因公司人事重组离职,导致他经历了相当漫长的一天。在归途的地铁车厢内,欲透过社交媒体土拨鼠视频寻找救赎的乔瓦尼,很快便发现那片刻的喘息被骤然停顿的列车击溃。

正是在这股压力和不安情景中,鱼尾狮闯入了乔瓦尼的生活,具现成存在危机的讽刺实体。乔瓦尼以为这一切只是他渺小脑袋为了平衡疲惫的神经和受创的心灵而生成的产物。然而,鱼尾狮确实存在,而且似乎并未打算离开。

一个星期五的傍晚,乔瓦尼正前往某餐馆赴约。距上次与前经理蒂莫西见面已是三个月前的事,其时鱼尾狮的插曲仍未开奏。蒂莫西是为数不多在这片陌生土地上诚心接纳乔瓦尼的人之一,尽管在公司重组时被裁,他们仍保持联系。

进入新工作三个月,经理向乔瓦尼反馈人力资源部收到财务部的投诉。显然,某位同事认为他过于热情,今后必须稍加收敛。乔瓦尼想起数星期前与财务部同事整理客户信用报告的任务,印象中自己并未越轨,至多是聊天时过于殷勤。

乔瓦尼突然觉得自己有如那头鱼尾狮在模仿人类,搔首弄姿、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乔瓦尼像罪犯一般逃离现场,并暗自庆幸没有被鱼尾狮看见那狼狈的模样。

读着一封不断往返、以各种理由推托工作的邮件,乔瓦尼决定提前逃离工作。当他收拾好公事包准备撤退时,前台接待员捎来电话,知会有封等待签收的官方署名书信。

乔瓦尼心不在焉地翻开地铁站发放的免费报章,内页专题报道了一则关于数百条海洋生物在日本东海岸集体搁浅自杀的悲剧,事因它们无法忍受沿海村镇举办卡拉OK比赛带来的噪音。

“一开始我想卖云吞面,但妻子反对。她认为卖鸡饭是更安全方便的选择。你知道吗?中央厨房会提供主食、配料和酱料,摊主只需挥动一把厨刀。儿子则坚持进修才是正途;他说我一辈子都在搞科技,应该做一些比当小贩更有意义的事情。不过啊,有意义的定义是什么呢?”

寂静弥漫空中超过五分钟,地铁公共广播系统才勉强启动,机械性地为延误致歉,并透露列车发生故障。紧接着,机械广播员便陷入沉默,并把空调系统带走。随着车厢内温度升高,抱怨声在人群中荡起涟漪。乔瓦尼没有太不满,毕竟现代各种室内人为的寒冷气候本来就不自然。真正让人困扰的是手机突然没电,断开了他与世界的连接。

他仿佛在等待神圣的干预;某个迹象或某种呼唤。

乔瓦尼在离开办公室前提了信件,并在十字路口等候时打开仔细阅读。那是来自新加坡移民局,关于永久居留申请结果的通知书。乔瓦尼重复读了三遍,其间,交通灯在机械舞蹈中转换了四次轮替。看末,乔瓦尼仔细地折叠通知书,放回信封,塞进背包。然后给茜拉发了一条短信,询问是否需要在回家路上补点日常用品,接着戴上耳机,慢慢地朝地铁站走去。

环顾四周,其他乘客都在疯狂敲打触屏,试图逃避郁闷的空气和压抑的氛围。然后,就在这场景中,他看到了那不寻常的存在: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一头鱼尾狮站得笔直,用鳍紧紧抓住钢杆,审视着低头弯腰的人群摆弄他们的闪烁设备。

环顾四周,其他乘客都在疯狂敲打触屏,试图逃避郁闷的空气和压抑的氛围。然后,就在这场景中,他看到了那不寻常的存在: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一头鱼尾狮站得笔直,用鳍紧紧抓住钢杆,审视着低头弯腰的人群摆弄他们的闪烁设备。

接着没多久,乔瓦尼便亲身体会了没能保持低调的后果。

乔瓦尼舒了一口气,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即逝:也许过了今天,便再也碰不上那奇幻生物了。他无法确定这份心情是宽慰还是悲伤,唯一的期望是地铁今天不出故障,或即使出了故障,空调还能正常运作,手机电池也能坚持下去。

与蒂莫西的相聚短暂而美好。前经理仍然体贴理智,没有对公司的重组及裁员作出任何抨击,只闲话家常,分享一些离职后的趣闻轶事。相互告别后,孤独感伴随晚风袭来。依着明亮的街灯,乔瓦尼走向当夜的末班车。归程毫无波澜,最为宽慰的是鱼尾狮无处可见。然而,蒂莫西的话语在他脑中回荡不去。

乔瓦尼无法否认表哥的建议十分诱人,他深切明白一个积极的社区能从各方面帮助他与家人融入。然而心中仍有一丝犹豫,这地方有像蒂莫西这样的、愿意放弃他们权利的个体让他牵挂,有某些印记萦绕脑海;毕竟,生活远不止于优渥。

就在那一刻,乔瓦尼终于确定一直出现在列车上的这头鱼尾狮并非穿上戏服的角色扮演,而是一头活生生的怪物;没有拉链、尼龙扣、人工接缝或连接,只有属于神秘生物的毛皮和鳞鳍。

当“The Preacher”的响亮旋律被Art Blakey的击鼓节拍拉下帷幕,乔瓦尼又见到了鱼尾狮。它站在最后一节车厢门边,半靠在舱体上,专注地阅读夹在双鳍间的旅游指南。乔瓦尼几乎可以肯定鱼尾狮偷偷地朝他瞥了一眼。然而,这淘气生物却一反常态、分毫未动,没往乔瓦尼身边靠近。未几,鱼尾狮便以非凡的速度在某站下了车,狮头仍深深地埋在旅游指南中。

毫无疑问,新成员在带来欢乐同时也增加了负担。在新加坡为妻儿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不容易。茜拉从未宣示立场,也没显露过任何微妙暗示。即使乔瓦尼知道茜拉会毫无条件地支持自己,却不会天真地认为在最脆弱的时候,茜拉不曾渴望与家人团聚,并生活在一个备受接纳的社区。

会面前,乔瓦尼从同事口中得知蒂莫西是自愿离职。他向董事局建议与其留下中间管理层,不如多保留几个实际执行劳动的中下层员工。见面时乔瓦尼向蒂莫西确认,他一贯地一笑置之,说只是质疑自己的工作除了将商品转变为必需品,提高消费增长数字之外,对社会的实际贡献似乎还比不上一名建筑工人或清道夫。还打趣说目前最大的烦恼是不知该当海南鸡饭还是云吞面小贩,虽然儿子建议他去进修人工智慧相关领域的课程。

在最近一次的午餐会上,表哥再次催促。“今年的移居之门已打开,这是我为你整理的表格和程序。看一看吧!试一试总没坏处。”

路途中,乔瓦尼望着列车窗外快速飞逝的街景,寻思着鱼尾狮会在何时何地蹦现。思绪突然被一股刺鼻的气味打断,他以为它来了,却发现味道来自一名刚上车的建筑工人。乔瓦尼下意识地捂住鼻子,然后被那反射动作吓了一跳。曾几何时自己已习惯对大声喧哗的外来工人皱眉头,对挤在一起的体力劳动者掐住鼻子,或对在街头休息的帮佣摇头表示不满?仿佛这些举动能保护他免受排斥、歧视及标签化,能帮助他融入这个城市成为其中一分子。他深感愧疚,但建筑工人似已习惯,毫不在意。

“毫不费力就能融入当地社区。”表哥在圣诞聚会上告诉乔瓦尼。“一切已有妥善安排;寻找梦想家园时会有暂居的地方、优良的工作机会、教会里的人脉;没有理由留在新加坡,想想你和家人在那里能过得多美好。”

生活持续着荒谬的步伐,工作占据了乔瓦尼每一丝清醒时刻。公司以优化为名剥夺了许多同事的生计,负责监督重组过程的专业顾问仔细审查每一道程序,而乔瓦尼的新任主管迫不及待地想证明自己。在这混乱至上的浑沌中,处于食物链底层的乔瓦尼,除了疲于奔命,也只能努力保持头脑健全。

庆幸经理及人力资源部没作进一步追究,并安慰乔瓦尼也许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误解,往后更为留心就好。从那以后,乔瓦尼变得格外谨慎,愈加低调,待人处事更是如履薄冰。

乔瓦尼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新加坡谋生。他的表兄弟和姻亲在加拿大安家立业,在临近底特律市边境的小镇建立了亲密无间的社区网络,生活优渥。全因大学同窗对精英统治及任人唯才的制度大肆吹嘘,才让乔瓦尼诞生了到新加坡努力工作寻找平等机会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