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姨听罢苦笑,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说道:“为了一只猫吵啊。”
一旁的林默气急败坏,他把头偏向一边,死都不承认念念的死和他有关系。
念念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南姨先是愣了一下,再一瞪眼,却看到了猫身上的麦芒。那些麦芒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的真实,长出了肉身,根茎与絮状的尖头。南姨吓住,这猫哪里还是猫,明明是一个用稻草扎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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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因此吵了不少次架,主要话题都围绕在谁来照顾,谁该牺牲上。有次,林默走的时候忘记关门,念念从门缝钻了出去,等白晓晓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所踪。白晓晓在小区里一直转悠到大半夜,才在一个空纸盒子里找到念念的身影。白晓晓心里喃喃道,念念这是觉得家太空了,所以它才跑。
中国人是最看重饭局的,生意谈不谈得了,感情维不维持得下去,都得靠饭局。而在饭局上,能吃到一块儿去,就是能聊到一块儿去,能聊到一块儿去,就能处到一块儿去。毕业后,林默率先找到了工作。生活中的时差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林默总是在黑夜归来,在晨晓离去。失去了在一起吃饭的机会,感情会很轻易地找到溜走的空子。
赵州接到报警后,来到了案发地点。门半掩着,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没有浓烈的悲伤,两人都僵硬地坐着,那是一种生活特意经过而留下的痕迹。
小小的尸体落在沙发的旁边,窗外透过几缕阳光。那丝丝阳光有着生命般的穿透力,围绕了猫金黄色的毛发,让其像是一颗颗麦芒闪耀着。它的双眼亦如熟睡时的状态,嘴巴微张,漏出粉色舌头的一角。血迹有些裹在了水果刀上,有些溅在了沙发布料上,不过都早已褪了颜色,是一种暗红的血腥。
“我想让他多陪陪念念,但他怎么都不肯。”
赵州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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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鞋子是干净的,猫是干净的,回忆是干净的。那泥土和血从何而来?赵州想发出声音,却只能从喉咙里低吼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原来如此,说不出来的话会化作泥土,钻进人的血液里,堵住人的喉咙,撕碎人的声带。
猫死了。
凭什么?奔波辛苦的是自己,得到儿子的爱的,却是一只不知道哪来的猫?南姨想不通。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的,南姨见到猫便心里打颤。她老觉得那是邪物,会蛊惑人心,横刀夺爱,专门跑去人类家里作恶。南姨记得在她老家那块儿,有关乎稻草娃娃的传说,说是用稻草扎个人,或者动物,再做法,邪灵便会钻进去,那稻草娃娃便活了。
那只被召唤的金黄色身影出现了,它在赵州面前一晃而过。顺着望过去,正是一只小橘猫。它身上的毛发一根一根矗立着,有毛骨悚然的效果。路过的车灯照在了猫身上,定睛一看,不错,果真是一只稻草扎的猫。它金黄色的毛发是锋利的麦芒,那是如此地清晰,长出了肉身,根茎与絮状的尖头。
因为要跑出去工作,南姨和儿子说的话多半是吃了吗,睡了吗之类的。南姨不懂儿子口中的那些“分班”“手办”,又或者“填志愿”之类的词语。也同样地,儿子也不愿听南姨讲的那些哪儿的洗衣粉在打折,哪儿的拖把又是最好用的。
他看向自己的鞋子,昏暗中,鞋面上似乎是沾满了泥土和血。赵州脱下鞋子,举过头顶,他想借微弱的路灯看看清楚。实际上,那鞋和刚出门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如此的崭新,似是猫的尸体,似是刚被掏出来,还热乎乎的回忆。
很长一段时间,林默开始抗拒回家吃饭这件事情。他觉得女人是很会扩散自己情绪的生物,包括母亲,包括白晓晓。在家中,她们通常以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随意敷衍着你,这让本就冷寂的家里更添了几丝捉摸不透的韵味。她们像是丢了一床湿掉的毯子在你背上,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水珠都是女人的情绪,慢慢地,一点一点侵入到你的身体里去。你觉得沉重,却甩不开,背后的寒气呼呼,可能够理解的人其实只有自己。而你是知道的,只要稍有不对的,让她们能够抓到一些蛛丝马迹——例如垃圾没倒,碗没洗等等,她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爆发,数落,最后沦陷。
南姨是白晓晓上班后两人请的钟点工。南姨在这一片小区干了十几年了,邻里街坊都夸她和其他钟点工不一样,她话少,干活勤快又麻利,烧的饭还好吃。正好两人都上班后没人有空做饭,于是便请了南姨,平时4点来,做个晚饭,简单收拾一下家里。因为南姨风评极佳,两人倒也放心,试用了两周就直接给了南姨一把钥匙。
白晓晓和南姨唯一一次聊天,是有天下午,南姨推门进来时她正和林默为了念念的事情大吵。见南姨来了,两人象征性地暂时歇火,各自蜷缩到沙发的各一角落里去。林默受不了这种冷战的气氛,没一会儿就溜出去了。
赵州思考了会儿,问道:“你们家平时,还会有其他人出入吗?”
“是,本来是挺好的。”
白晓晓突然和小橘猫有了种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她嘴里轻轻唤着“咪咪,咪咪”,而小橘猫也似是心有灵犀,抬起头来看着白晓晓,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定是有魔力,死死地抓住了白晓晓的心。就这样,小橘猫被白晓晓从一个“家”,带回了另一个“家”,取名叫“念念”。
说巧不巧,念念的出现倒是让“家”更像家了。林默也是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两人因此开始有了共同的话题,从猫爬架到猫罐头,到衣服饰品,再到猫咪玩具。林默也不再抗拒回家吃饭,因为在饭桌上,两人总算是有的聊。“念念今天干嘛了?”“我前不久买的那个猫爬架到货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所以其实不是吃到一块儿才能聊到一块儿,而是得聊到一块儿,才能吃到一块儿。
南姨在厨房忙活完后,正是傍晚夕阳时分,阳光全都射了进来。南姨走去茶几开始收拾果皮,零食袋子,和一些喝了一半的牛奶。间隙,不小心碰到了念念,念念也是在睡梦中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沙发跳到了地上,那橘黄色的毛发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变成了刺眼的金黄色,像是一颗颗麦芒闪耀着。
从那以后,猫建立的桥梁倒塌了。那座看似如此坚固的桥梁如海市蜃楼,不知道是从未存在过,还是它本就如此脆弱。终于,在某天筋疲力尽的交锋过后,林默顺嘴说道,要不把猫送走吧。
南姨离异,一个人带孩子。她没赶上好时候,书读的不多,早早嫁人了。丈夫是个酒鬼,破碎的婚姻勉强维持了几年后,南姨实在受不了,带着孩子跑到了另一个城市。南姨只会干家务,跑去应聘上了钟点工。南姨人干得踏实,顾客都喜欢,渐渐地,生活才终于走上轨道。
林默烦透了这种游击战式的提心吊胆,甚至经常在楼下小区磨蹭,等看到自己家的灯火灭了,才匆匆上楼。只是有时林默在上楼时也恍惚,他依稀记得他曾经是如此渴望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盏为自己而留的灯火,怎么日子过着过着,头过成了脚,脚过成了头。
两人只会在周末空闲的时候和南姨碰上照面。倒也如大家说的那般,南姨进门打声招呼后,便会自己默默换好鞋子,然后就奔去厨房里忙活了。这正合两人的心意,尽管常常被人忽略,但是聊天其实是一件很容易消耗精力的事情。大多数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硬撑着找些话题往下讲。但实际上聊天的大家都心里明白,这就是聊不到一块儿去,只是彼此害怕不聊的孤寂,才硬着头皮聊。殊不知,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张口。
赵州仿佛听见了什么,那声音是心底的洞发出来的。洞内什么都没有,唯有当某人的内心敲响了孤独的大钟,寂寞的回声会像是咒语般召唤着一种东西。那是源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长在每个人眼睛里的东西。那可能是恐惧,无奈,消解,也可能是面对世界大声嘶吼却没能得到答案的时刻,可能是我们自己,是灵魂,是黑暗。
事发那一天,南姨照例4点来到家里。白晓晓和林默都去上班了,念念正静静地趴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南姨进来的声音惊吓到了念念,但它也只是起身挪了个位置,认出是南姨后,便又睡了过去。
走出小区,赵州望着完全黑下来的天,心中如浆糊一般。他想抽根烟,便找了个小公园坐下。他在这时候特别地想找人聊聊。老婆和孩子该是睡了,打给父母亲怕他们担心。这一刻,赵州再次感受到了在林默和白晓晓家里的那股寒意,从脚趾钻到眉间,最后化为一种对家的念想,对家的饥渴,从脑袋上方冒出去。
赵州很快联系上了南姨,在电话里,南姨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宛如中邪了一样,絮絮叨叨,断断续续地把她是如何看见那稻草娃娃,以及又是如何迅猛地杀死了邪物的过程一五一十通通讲了个遍。
警是林默报的。那天他下班回家,就看到家里一片狼藉,顿时觉得是家里进贼了。可等赵州到的时候,林默和白晓晓已经仔细把家里盘查了一遍,什么都没丢。
猫其实不用死。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还有南姨。”
转折是从白晓晓也找到工作后开始的,自那以后,两人都几乎是早出晚归的状态。猫啊,狗啊,都是很有灵性的。当陪伴减少的时候,它们也会生病,也会抑郁。白晓晓是最先发现的,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念念瘦了,没精打采的。
“你们不是和猫相处得挺好的吗?”赵州问。
南姨做好饭后,便开始收拾茶几,边收拾边问:“吵架啦?”
白晓晓一下就急了,她跳起来叫道不准送,此外她还不放心,说是要是哪天猫不见了,肯定是林默自己偷偷送走了,到时候死要见尸,活要见猫!
是的,猫死了,不过是死在虚无里。而万事万物依旧缥缈,破碎依旧声声不息。人还活着,在背后的角落里。
事情的一切,都源于那个看似再正常不过的下午。白晓晓恰巧从楼下超市回来,在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看见一只小橘猫正用前爪专心致志地翻垃圾。小区里是有不少流浪猫,但那只小橘猫是那样地瘦小,才有巴掌那么大。白晓晓不肯回到令人心生倦怠的空房子里,索性停下来在远处看那只小橘猫。垃圾里根本没什么可以下口的食物,小橘猫没一会儿便悻悻地离去了。白晓晓就这么跟在小橘猫后边,一猫一人,慢慢地走着。
南姨突然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自己家里的那只猫。那神态,那模样,不和自己眼前的这只一模一样吗?是,绝对是不祥之兆。不然怎么会天天吵个不停!
当然,没人规定过,亲人就得聊到一块儿去,伴侣就得聊到一块儿去。人想要的东西很多,财富,自由,地位,但要是找不到聊得来的人,有了财富,自由,地位,也不是没有可能被话生生憋死。
南姨没有丝毫犹豫,她抄起一旁的水果刀,伴随着小猫的一声呜咽,小小的尸体最终落在了沙发的旁边。
南泉斩猫:庙内,东西两堂为了抢夺一只猫争执不休。南泉和尚见状,举起大刀说道,谁能说出这其中的禅道,这猫便不用死。众人哑口无言,猫死于南泉刀下。弟子赵州不日后回来,听闻师父斩猫,脱下草鞋顶在了头上。南泉见状,大呼:“若那日你在,猫或许不会死!”
当然,女人是最敏锐和聪明的,只是有时她们反而聪明反被聪明误。在老一辈看来,钱,出轨,孩子,都可以是感情破裂的原因,偏偏感情破裂不能是感情破裂的原因。要说在一段关系中,女人往往是最先察觉到不爱的,可她们又很擅长于包装这件事情。白晓晓有时在想,不爱的起点究竟在哪?还是那是像爱一样的,等发现的时候,都是已经走在半途了。
可能是正值叛逆期的缘故,儿子直接我行我素,自己养起了那只捡来的猫。南姨觉得心寒,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子竟为了一只猫和自己一句话不吭。回到家里,看到那只悠然自得的猫,南姨气不打一处来。
念念是个引子,它恰好搭建了座桥在林默与白晓晓的中间。林默和白晓晓以为说话就是那座桥,但若是说话成了唯一能沟通的东西,人反而疲惫与颓废。这是因为沟壑根本没有消失,桥迷惑了行人,让人忘记万丈深渊就在脚下,那是一种征服的错觉。
端坐着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在大学相识相爱,毕业后便搬到了一起住。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好的,因为就只用解决掉“孤单”这个问题。而一旦人与人开始相处,就需要解决“沟通”“误解”,还有“爱”。
为此,白晓晓想了个主意。一三五她早回家,二四六林默早回家,周天两人都待在家里,尽可能地陪着念念。而林默却觉得白晓晓小题大做,猫哪里需要人陪着。白晓晓哭了,猫不需要人陪,我不需要人陪。
赵州向前走去,可猫是幻象,是回声,是被拍走的浪花。一切都随着车灯的消失再次成为了寂寞。赵州愣在原地,他瞬时有些明白了,此刻他变成了南姨,变成了林默,变成了白晓晓。
那声音是心底的洞发出来的。洞内什么都没有,唯有当某人的内心敲响了孤独的大钟,寂寞的回声会像是咒语般召唤着一种东西。那是源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长在每个人眼睛里的东西。
“我看,是贼喊捉贼。”白晓晓突然说道,意有所指地看向林默。
“为了什么吵?”
南姨自然是不想要的。家里本来就小,更何况根本没人照顾。再怎么说,也是多了一张嘴吃饭。南姨第一次和儿子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有一天,儿子突然说捡了一只猫。
之后,赵州转告了林默和白晓晓。出人意料地是,两人竟出奇一致地沉默。没有哭,没有闹。说不上来的情感涌到喉咙处堵住了他们声带的震动。他们想说话,但那些字词都成不了形,堵在心口上不来。他们突然就明白那种感觉了,那种被话给生生憋死的感觉。
许多个惺忪平常的日子便在这样的掩护下过着,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会维持多久,没有人问过,为什么他们会这样,以及为什么要这样。
小橘猫窜进一条小路,沿着向前几米,拐进了一旁的灌木丛内。白晓晓抬头往里望,原来小橘猫是找了个废弃空纸盒子当做家。只是那纸盒子太大了,看起来该是装些电视之类的电器,而小橘猫又是那样地小,陷进去只见得是一只小肉团。